2024年09月12日 星期四
叶笼花罩鸳鸯侣(国画) 克痱于暑 荷颂 司汤达综合征 蓦回首已是往昔 果树园的恩泽
第14版:夜光杯 2024-08-09

蓦回首已是往昔

王安忆

“麦田”重印《长恨歌》,不禁想起初版的时候。发去的文稿一部分是杂志粗排的清样,一部分则是手写的复印件,编辑将一堆杂乱寄到王德威教授手里,请他评估,不料就收到来信,于是开始了几十年写和批的文谊。从中作伐的陈宇航先生,自开创之始,为我做了好几笔赔本买卖,这才终于略得回报。正当春种秋实,却抛下熟地,再辟生土,在水一方,可谓孤勇者。台湾出版当年,就登上《中国时报》的年度好书榜,而王德威教授的撰序,则推我入“海派”写作传统,甚至接续上张爱玲的前史,此时,距大陆优评“茅盾文学奖”尚有五年时间,上海城市书写则在生成之中。

《长恨歌》是在1993年秋开笔,次年完稿,耗时一年。那真是冗杂的一段日子,在复旦大学开设小说课程一学期;撰写电影《风月》剧本三稿次;参加墨尔本妇女书展,出境防疫站接种疫苗引发感染,住院两周,病房在十六层高楼,晨起坐在阳台,看远处的塔吊,纹丝不动,却掉转了方向。四下里都在破土动工,嶙峋的天际线时不时爆出焊光,亚热带的雾气里,城市仿佛在浮动游移,随时准备拔地而起。小说已到收尾,却也不着急,急也急不得,倒是生怕错过什么。写长篇就是这么煎熬人,似乎冥冥之中蛰伏着某种机缘,本该是它的,就看你的运气,稍一疏忽便闪开。越写到后来越担心,就越要耐心和谨慎。到底人在壮年,有力气,也有弹性,可伸可张,早一点就会鲁莽,晚一点呢,恐怕就有顾虑。我是个快手,行动向来迅疾,就知道“慢”才是难,这是让《长恨歌》磨出来的耐力,从此我自以为能掌控局面,调整节奏,当然,这只是写作的方法论,实际上,还需要更多的条件。

2016年在纽约,当地侨报组织一场讲座,座上一位年轻姑娘,来自上海,携一本影集,说“王琦瑶”是她姑婆。一页页的沙龙照,镁光灯下的笑靥,灿若春花。她道出姑婆的居住地点,果然是我攫取的原型所在,这就跑不了了。我极少谈及故事的素材,情节派生十万八千,虚里藏实,实里有虚。那不是吉祥的人生,谁会甘心如愿,情何以堪。那姑娘向我展示照片,表情是爱惜的,和照片上的人真有几分相似,仿佛看得见血缘流传,心中不由释然甚至感动,“王琦瑶”的后人们没有怪罪,隔了茫茫人世,前来认领。原先模糊的人和事,此时逐渐清晰,其实,连我自己本也不认识她的,只是一则报刊,描述简单,加上记忆有误,更可能是假想的吸引,引我去向虚构。好像海市蜃楼,穿过云天雾海,光影折射,投在虚无缥缈之上,此时却落地还魂。奇妙的是,当时并不自知,那事件的发生地离我很近,几乎同处一个街区,曾经某报纸还作过旧闻揽采,标题“访月邨,寻王琦瑶”,但雁过无痕,悄然过去,没有人找我辩诬。谁会把小说当真呢?也难说,小说其实是纸上八卦,行踪无定,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际遇。2009年参加欧罗巴利亚计划,在布鲁塞尔与读者见面会上,到场一位听众,也来自上海,他在难民监狱里读到这本书,说面前打开一扇窗户,上海扑面而来。你说那是什么样的邂逅?它竟然去到我不曾去过终也到不了的地方。

《长恨歌》是我所写小说里销售最好、传播最众的一本,三十年来,一直被提起说道。我也想过其中缘由,答案是它最接近坊间流言,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谈。反过来说,流言又最接近小说,张爱玲给自己的小说集起名“流言”,多半是因为这。就在现在,2024年,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将赵耀民先生改编的同名话剧重排沪语版上演,使之回归到世情小说,令我想起幼年时,父母带去看上海人民艺术剧院方言话剧团演出,张恨水的《啼笑因缘》,坊间就是流言的集散地,因是小布尔乔亚的天下,嚼舌根再合适不过。那些英法的罗曼史,乘风印刷业的兴起,飞飞扬扬,落地生根。听弄堂里的女人,讲述狄更斯的《远大前程》,还有柯林斯的《月亮宝石》,再有雨果的《笑面人》,悬疑惊悚,不都是八卦的变体,还是八卦的启蒙运动!

曾经有法国的读者读了《长恨歌》,来到上海找我,一名大学教师,一名中学教师,教授拉丁语和文学,带着他们的儿子,他们要实地看看上海,纵横交错的弄堂,空中飞翔的鸽群,是小说引他们来的。不消说有许多溢美之词,也不消说有许多鼓励的话,让人得意的,他们是知识分子,来自大革命的原乡,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历史,文字语言的经典性质,他们的首肯可不比寻常,称得上准入小说的正统,由此区分于八卦的原始性。

写作《长恨歌》时,要低于王琦瑶半辈,生怕笔下不自觉流露促狭,所以格外郑重,不免拘泥;后来,与王琦瑶年龄齐平,虽然还是傲娇,傲娇自己是清醒的,不会如她沉迷不悟;现在,王琦瑶成了自己的过往,就又佩服她的勇敢无畏,换作本人,绝不敢蹈入险境,交付身份体面甚至性命,这就是布尔乔亚的革命性。小说写作者都是懦弱的人,生活中不敢下手的,只能在文字里践行,留下水中月镜中花,等着亲缘认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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