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

张小帆

人到朽迈之年，常有萎靡慵懒之感，一不小心，把自己很丝滑地变成了直立行走的蛋白质。换句话说，就是“老了，活着没劲”。可是昨天，有个成天犯春困一样懒散的“老帮菜”，被别人的青春撞了一下脑。这次轻微的击打，对他的暮气沉沉是一种拯救：自觉在年龄上倒退三步，神清气朗了，腰板挺直了，自信陡增了。

这青春，来自一对同事身份的俊男靓女，地点：浦东某小学，一（2）班教室。两个年轻人安静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侃侃而谈。话语温润，像琼浆玉液一滴一滴流淌出来，滋养着他干涸的心灵。久违的欢愉和欣喜掠过心头，在帮助他战胜霜发满头带来的颓唐和沮丧。

十年前，退休的他开始沪漂，身体很好，好得每天足以睡七八觉，夜里醒三四次，午休醒三四次——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枕着黄浦江的涛声，瞪着雪白的天花板抒发乡愁。其实家乡合肥也不算远，400公里出头而已，他才懒得怀这么近的乡呢。他只是希望每天都有黑甜的深睡眠，然而深睡眠可望不可及。

十年间，女儿女婿带来了两只可爱的小动物。兄弟俩相差两岁多一点，2015年1月的哥哥肥白，午马眯着眼睛，不声不响；2017年3月的弟弟精瘦，酉鸡眼睛半睁，宝相庄严。奇怪的是，都是相逢，第一次做外公和第二次做外公却有着不同的感受。老大降生时，他有人生一路高歌猛进的荣耀感：从父亲变成了外公，“提拔”如愿以偿，新晋的角色设定，像爆浆的果实，异常甜蜜。两年后“二外”到来之际，他发现自己和老伴经常挂在嘴上的“累点无所谓”却是口不对心……

老伴打了个哈欠，把手机递过来。他点开微信，就看见了任务。单位在审计，我走不开，爸爸代我去一下吧，女儿在微信群里温婉地说。怔了半晌，他还是来到了学校门口。弟弟最近学习成绩有点下降，你问仔细一点，特别是语文，不要光听，要多抛出问题，可行？数学老师姓徐，女的，语文老师姓王，男的，还有英语老师，是个小女孩……女儿在微信里喋喋不休。

教室里空荡荡，画面有新鲜感，他嗅到了书卷味，还有儿时就看熟了的四行桌椅和讲台。两个老师背对黑板就座，正在与中间两行首排的家长促膝谈心。先来的先谈，他安静地坐下等候。俊俏的徐老师齐脸短发，眼眸明亮，衣着朴素，说话轻声细语，温柔的讲话方式透露出内心的平静和良好的专业素养；胖胖的王老师个头稍矮，是个带着喜感的眼镜男，说话语速有点急促，像个抒情的诗人。有些零星的字眼飘进耳膜，诸如赏识教育和鼓励为主之类，他欣然地想，这二人可能颇得孩子的欢心。

他打定主意，轮到自己时，用手机全程录音，制作成音频，发给患上了城市焦虑症的女儿交差。她属于“种草”焦虑一族，咋办呢，他已经养成了“拔草”的习惯，让她抽空听录音，也许能暂时缓解焦虑。

正想着，一声清脆的“外公”像子弹般将自己击中，扭头望去，是一群孩子排队走过，“二外”在队伍中咧着没有门牙的小嘴巴，朝他惊喜地边走边笑。

那一瞬间对于他来说，好比是一间幽闭的房子开了一扇窗户，窗外有很治愈的大海和蓝天，当然还有他的亲人。他意识到，自己在梦魇里浮沉了许多年，无非是身体以这样的生理应激反应，抵御着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罢了，这丛生的思想杂草，纯粹是自己的短视所致。

而现在，他又看到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