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
我的高小是在四里外的一家学校上的,走的都是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
秋收的日子,田水早放光了,收割过的田畈很富弹性,光脚踩上去,有一种被抚慰的惬意。我常常将一只脚后跟立在田里,以它为圆心,伸开双臂转圈圈。一路转将过去,田里就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坑坑。玩够了,我就开始捡稻穗,有时能捡上沉甸甸的一大把,我把它们塞进书包里,回家后同样犒劳我家的鸡鸭们。第二天上课时,我的课本和作业簿里,总能抖出些饱满的金色谷粒来。
最有意思的就是“跟犁”了。跟犁,就是跟着正在耕田的牛走。驾犁的农民挥动着鞭子,驱着牛前进。犁头过去,土块优雅地翻过身来,散发着特殊的芬芳。被惊扰的泥鳅、黄鳝慌乱地逃窜,一头扎进刚刚翻过的泥缝里,而田螺和即将冬眠的蛙类却懒洋洋的,任凭跟犁小子把它们捡走。半天下来,跟犁小子的竹篓沉甸甸地坠到屁股下面,回家都可以办一桌像模像样的荤菜了。
然而“跟犁”是个特权,只属于犁把式家的直系亲属,属于他们家的小弟、儿子等半大小子,女孩也是不被允许的。犁速不慢,跟犁子弟步履匆匆,不可能捡完那些活物。于是,成群结队的孩子们又在“跟犁”身后,形成“二道跟犁”,捡拾些被犁断身子的泥鳅黄鳝,缺胳膊少腿的蛙类。
有一天放学路上,我看到那跟犁的风景心里痒痒的,就违反了“女孩不跟犁”的约定俗成。我也不跟男孩们搅在一起,只是远远地落在后面,搬动那些已被他们翻过的土块。我有足够的耐心,常常会找到些被冷落的泥鳅,它们有的被压在土块下面,有的躲在被犁破的洞穴里,我用手指去抠,越抠,它们越往里缩,我恨不得手里有一把镰刀,或一把小锄,把泥土挖开,把深藏的活物弄出来。
与抠泥鳅相仿佛的,还有捡荸荠。我们家乡不种任何果树,一个生产队能种上两亩地的荸荠,就是给孩子们最大的安慰了。收荸荠是最典型的集体劳动,男人们挥着耙锄把荸荠地翻起,女人们则在男人身后蹲成一排,把荸荠逐个逐个地收到箩筐里。女人的后面,总有一大片黑压压的小脑袋,馋极了的孩子捡起遗漏的荸荠,在裤腿上蹭两下就塞到嘴里。有经验的家长给孩子配备了一根“荸荠枪”。把一根指头粗、尺把长的老竹管,削出一个锋利的斜面,嚓嚓几下,就可以把泥块扎散,暴露出藏得深深的荸荠来。那天放学路上,看见地里人头攒动,又听到弟弟喊我,姐,挖荸荠了!快来快来!我赶了过去。可我们都没有荸荠枪,只得用双手掰着泥块,收获甚少。忽然,弟弟惊喜地叫了起来,荸荠王!我转过头去,看见弟弟的一只手正够着一只硕大的荸荠。可一个比他大得多的男孩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弟弟的小手,气势汹汹地说,是我先看见的!弟弟死攥住不肯松手,恼羞成怒的大男孩举起荸荠枪,对我弟弟扎来,只听得一声惨叫,弟弟仰面倒了下去,鲜血从他的右眼汩汩流出……
不幸中的大幸,那一荸荠枪扎破了弟弟的眼白仁儿,却没有扎穿他的眼乌珠。弟弟那只眼睛没有瞎掉,只是眼白仁里那红色的伤疤,直到长大成人才渐渐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