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三

李西闽

我酷爱洗脚，因此认识了在洗脚店工作的她。

那是个冬日，27号给我洗脚。27号是个胖姑娘，上身穿着洗脚店白色的制服，下身穿着一条紧巴巴的牛仔裤，她端着一大盆热水放在我脚下后，抬起头对我说，先生，泡脚。那是一张笑脸，不算难看，也不是那么好看，但是笑得真实，顺眼。我突然想起一个女作家朋友，也长着这么一张脸，也爱笑。在做脚的过程中，总感觉是那个女作家给我捏脚。

她是个话痨，一次次打断我对那个女作家的想象，让我回到现实之中。

她说她母亲很小的时候，被人贩子从四川拐到淮北，长大后嫁给了她父亲。开始时，他们十分恩爱，父亲经营一家砖厂，收入也还可以，小日子过得不错。那是他们一家人最美好的时光。突然有一天，妈妈提出，要回四川老家去寻找父母亲，父亲制止了她，因为他听人说，如果让她走，她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从那以后，妈妈就郁郁寡欢，父亲也像变了个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喝醉酒。在她8岁那年，母亲上吊而亡，没有人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自杀，命运的绳索无缘无故带走了她。母亲死后，她陷入了黑暗，父亲经常喝醉后打骂她，她像条野狗一样在乡村里游荡。15岁那年，父亲的砖厂破产了，在一个黑夜里，喝多了的父亲撞上了一辆飞奔的汽车。她和亲戚们来到出事现场，父亲的脸血肉模糊，五官分辨不清。她没有哭，只是喃喃地说，他们都死了，都不要我了。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27号在讲述的过程中，一直笑容满面，没有一点悲戚，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有故事的人让我着迷，我希望从27号的故事中找寻到什么灵感。再次见她是在一个月后，那时已经是初夏了，路边悬铃木的叶子透出温暖的绿意。27号端着一大盆热水进入包间时，我闻到了一股隔夜的酒味。她的眼圈黑黑的，满脸倦意，显然没有睡好。她给我捏脚时，老是打呵欠，而且，也没有什么话。后来，我从她同事口中得知，她失恋了。洗完脚，她告诉我，她叫牛三三。

盛夏的一天，我又踏进了洗脚店，那天阳光灼人，天气炎热。进入洗脚店后，我得知牛三三已经辞职，心里有些惆怅。突然，我听到了爽朗的笑声，那是牛三三的笑声，她是来和同事们告别的。她看到了我，也和我告别，她说她要离开上海，到别的地方去了，还是那副笑脸，满脸不在乎的样子。

我走出洗脚店的门，阳光照射在我皮肤上，一如照在温暖洁净的土地上，所有的毛孔都生机勃勃，充满了生命的荣耀。当然，这是我心灵内部的细节，与残酷的外部世界无关。那个自称牛三三的女孩，我们只见过三次，却像是认识很久的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