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岁开始，不再染发

龚静

今年5月蔷薇花开的某一天，回复旦给中文系面向社会招生的创意写作班做了一次讲座，谈谈写作，谈谈写作和人生。我说好的作品和人一样，就像一棵树。课程结业时应邀寄语学员，就专门录了一个小视频。当然也会略修饰捯饬一下，穿上黑白旗袍和白外套，看上去精神一点，不过头发还是保持平日样子，初冬时染过的头发早已露出自然生态的白发。已经决定不再染发，所以也不因录视频而去遮盖。一位毕业多年的学生看过后留言：老师，你也有白头发啦，我也开始有了。看了莞尔，回复她：早就有了呀，那时教室里没见到，是染了呀，如今才是真实的发色。学生四十多岁了，有白头发是正常的。我年近花甲，没有白头发才是不正常或例外的。听她言语间有点伤感，也许白发提醒着她华年流逝，不过于我却无伤感，只有些感触，顺着这个话头又录了个视频，单单说说白发和染发。标题就是：59岁，不再染发。

一旦决定不染发，感觉轻松很多。这些年都是自己在家染的，用一种植物粉剂，以水搅拌，由先生相帮，涂抹至头发，辅以电热帽子敷热一小时左右，静待片刻，清水洗之。染发剂很难洗，树汁般，反复冲洗，擦干仍然手染绿色，了解其特点，不能那么洁癖，吹干过夜，枕上最好垫布，否则翌日醒来，一枕朦胧苔绿，还颇难净。虽然这个过程不过两小时，但滴滴答答湿湿漉漉的，颇不舒意，每每都凿凿而言下次不染了不染了，待染色退得差不多了，还是没忍住镜子里灰扑扑的发色，明镜悲白发倒不至于，毕竟白发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不过终究有些瞬间的青丝恍惚，于是纠纠结结地重复那不舒意的过程，再次让白发不那么明晃晃。实话实说，看到光泽鲜亮的发色也短暂地欢喜，虽然晓得不过几个月的好景，且好景也并不充分，日复一日地暗淡下去是必然的，双鬓头顶明显不明显的，白发哗然也是必然的。何必不能全然接受白发呢，你知我知天地皆知的，黑发就一定显年轻吗，看起来年轻些是一定要的吗，曾经年轻过，已然老去，就不做心知肚明的徒劳了，那就让当下什么是什么吧。春天来时，决定自此不再染发。起念时距离花甲尚余一年，算算虚龄，倒也差不离了。

回想曾经黑发光泽明亮时，还不那么珍惜，觉得黑发浓郁太显重量，还曾经去染过金棕色，似乎更配合大地色系服装，还自感头部轻盈些。头发也任由你折腾它，虽然有时干枯，有时分叉，似乎等着你或回心转意或后悔莫及或无可奈何花落去，总会有一种情绪等你袭上心头。还说来就来，倏忽间真到了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时，想挽住时光里的黑亮，于是纠纠结结地一染再染，又不想黑得太假，黑得和岁月的皱纹肤色不搭调，还得棕色咖色地低调一点。一个染发行为，也可以涟漪波澜的，其实明知不可能、没必要，可是一句随它去吧还要等一段日子、再等一段日子的，好像在日子里寸寸后挪，分分钟地心理建设。好了，这一天终于自然而然地来到。好了，全然放下，也终于可以看到此刻真实的头发的样子。倒是很期待发色越来越白时，还能与之共度余生。

这边厢初老的人们在染不染黑发的纠结中，那边厢一些时髦中老年女性以一头明显染白的头发作为“卖老”时尚，日常打扮街拍视频引流，直播卖货，颇有白发红唇人生又赛道的豪情。发丝虽轻，托得起各种重量。如今虽无历史上“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惨烈，但黑发白发还是颇令人心心念念。十几年前在沪上某医院针灸时，就看到三十几岁的小伙子专程来针灸白发，至于吃黑养黑的食材也是颇为畅销的，大概心里也明白自然规律非一般能破，但譬如不如也总是好的呀。

近日去小区理发室烫发，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子来焗油，见她手脚麻利地在脸上抹药膏，说防过敏，药膏抹完，静待几分钟，才可以染发。我看她发色颇黑，似不必如此折腾。她双手挽起头发，揽镜自照，我自己看得见的呀，其实肯定要和白头发和解的，不过现在不行，我还在圈子里混呀，人家看到会奇怪的。闻之既理解，人要顾及社会形象；也略费解，既是圈子，比较熟悉，头发黑不黑，圈内人大概其实不会太在意的。说到底，在意的还是自己。自己这一关过了，心境空阔。

其实颇为赞赏一头自然发色，或黑白夹花，或银色满霜，仪态干净自然的人，无论男女。窃以为如此这般其实并不容易，其间大有关乎人生、生命、时光、生死自然规律的态度和省觉。花自飘零，蛮好；水自流，也蛮好。

不刻意，自然，其实最最是难的。诸多风霜雨雪，是自然；诸多春耕秋收，是自然；诸多生长枯萎，也是自然。一场台风，可吹倒很多棵大树。就算有松柏之姿，也不一定经霜弥茂的，这也是自然的。

想想一件染不染发的事体，心理也会反复纠结的。生命渐衰，顺其自然确乎是要紧的功课的。人总想抓住点什么，毕竟曾经生命力健旺，不过还是放轻松，不必做作业“卷”自己。比如白发，只会增多，不会减少。想染，就染一染。不想了，就不染了。心念放松，其他也不那么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