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闻见
19岁的我第一次看到影片《海上钢琴师》时,认定这是一个悲剧。当时的我感怀于1900这位海上钢琴师独特而纯粹的坚守,心碎于他没有踏上陆地,选择与时代的弗吉尼亚号一起消失的结局。
13年后,当32岁的我读到影片原著——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创作的《海上钢琴师》时才发现,这恰恰是一部幸福的喜剧。正如1900对挚友小号手所说:“你不应该觉得我不幸福,我永远都不会不开心。”出生于海上、成长于海上的1900具有非凡的音乐天赋,他的钢琴演奏触动了所有听者。在32岁那年,他终于决定下船,想前往陆地看海。当他走到第三个台阶时,却停了下来,影片引用了书中的对白解释他的犹豫:“一架钢琴,琴键有开始的地方,有结束的地方。你知道有八十八个琴键……不是琴键无边无际,是你无边无际,在那些琴键上,你可以弹出的音乐也无边无际……但假如我踏上了那道梯子,几千万的键盘,永远都不会结束。”
这是一种惧怕,也是一种智慧。自由与束缚永远是相对存在的,人类需要打破规则,也需要对规则充满敬畏。最近,我又读了巴里科写的《丝绸》与《一个人消失在世上》,才恍然意识到,这个故事吸引我的从来不只是1900的遗世独立,更是一种贯穿在本中的共鸣与震颤:他写的不只是故事,还是他自己与创作的关系。他的灵魂里,住着一个寻找世界尽头的隐世之人。
在《丝绸》中,巴尔达比乌决定让埃尔韦·荣古尔前往因战争而封闭的日本时,曾说日本的方向是“世界的尽头”。因为,“有两百年时间,它和世界彻底隔绝。”这个设定与弗吉尼亚号相同。在巴里科的想象中,“世界的尽头”是一个相对与世隔绝的空间,而这个空间,在《一个人消失在世上》得到了阐释:那是由决定弃笔给人们写画像的作家贾斯伯·格温所创造的。
作家格温才华横溢,前途大好。然而,在43岁时的一天,在散步途中,他突然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厌倦。不久,他从生活中退隐了。从决意自我消隐的那一刻,一段漫长的寻找自我之旅就开始了。他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找到它,才能让心不再漂泊。在巴里科设定的想象里,让时间从那些想要被写画像的人物身上经过,带走许多东西,然后找到那个故事。格温把故事的某个片段写出来,让被写画像的人从中读到自己的共鸣。
巴里科借格温的消失,传达了“大隐隐于市”的境界,他好似不再那么“惧怕”经历,反而借着经纪人吕蓓卡之口升华了自己的观点:“我们不是一些人物,我们是故事。我们总是觉得自己是人物,忙碌于冒险和日常生活。但我们应该明白的是,我们是整个故事……我们是那些我们散步的树林,是骗人的坏蛋,是周围的混乱,是所有我们经历过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中的几页……我们同时是很多东西,我们也是这些东西的整体。”
这些潜藏在细小词汇中的线索,冰山叙事之下的潜台词,足以证明巴里科的语言是克制而深邃的,或如诗般简凝,或如歌般烂漫,寥寥数语总能在草蛇灰线中埋下互文,掀起读者的想象。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喜欢他的作品:写作的乐趣就像1900的幸福,他放弃欲望世界的同时,收获了世界的尽头,在一个封闭而安全的场域,书写着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幻想,然后保持着那份童话般的天真与隐世者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