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玉明
古人常以自然物象比拟人间的操行。夫子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妇孺所能知。后人增梅、竹为“岁寒三友”,画师乐于设雪境而为之图。至于陶渊明赏菊,周敦颐爱莲,各成一段佳话。
未尝没有人讥嘲文人喜为比附。但天地万物有相通之理,总是不错吧,所以庄周于濠上知鱼之乐,不以“子非鱼”为嫌。大珠慧海禅师言“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意思在自然草木中也可以体悟佛法智慧,令人诵其言而生欢喜。
上善园多植草木,园主李国斌先生尽心培育,几于一枝一叶,无不用情。有时看见他粗服草帽,在烈日下或细雨中梳理花木,好像全然不记得人世纷扰。不过,他也乐于分享,苔草绿了,枫叶红了,他都会情不自禁地跟朋友说。国斌平常是个冷静的人,就是说起花草之美,往往眉飞色舞。谁说草木无情呢?
但也不是用心了一切都会好。有一棵橘树,终究枯死了。
这棵橘树种在一个名为“密利多”的草庵茶室的外侧。茶室是朴素而精巧的,橘树也不高大,从根部不到一米处分为南北两枝,成“丫”字形猗傩远扬,姿态苍劲而优雅,与草庵相得益彰。
可惜这棵橘树移植过来以后就没长好,南北两大主枝都渐渐枯槁,仅仅在南枝分出的一根小枝上,依然生长着一丛翠叶,摇曳着橘叶特有的光泽。并且——它还结出了一颗果实。整棵橘树,仅有一小丛树叶,掩护着一颗橘实,渐渐长大,渐渐地,由绿转黄,闪烁生光。
那是前年,2023年的事情,我常去上善园做客。上善园同时也是安福利生基金会的驻地,温州名刹安福寺达照法师主持安基金,也常到这里来。秋末橘子成熟的时候,我和国斌、达照法师一起来到树下,由法师摘下了这颗果实。而后,我们一群人分享了它。
这不是一个仪式,它只是生活中的趣事吧。但戏笑之中却有一层不愿意夸张的庄肃,那就是敬重生命,尤其是敬重生命中一切克服艰难的完成。是的,橘子的味道说不上特别好,但也是清冽甘甜的。总可以说,它做成了自己。
于是又到了来年,经春复夏,万物生荣。那棵橘树,主枝依然未能复活,但仅存的分枝,却快乐地繁荣起来。虽然只是小枝,它开满枝的花,结满枝的果。那十来个果子碧绿碧绿的,生机勃勃。你可以想象尚未康复的老根,是如何尽力地养育它们。
国斌事多,上善园的日常,由一个文雅女子刘娜打理。她打电话说起那棵橘树,欢喜的声情就像说一个好朋友生了许多孩子。
我也欢喜。我爱橘,是因为年轻的时候爱读屈原的《橘颂》。它被屈原赞美为“后皇嘉树”——天地之间的美树,说它“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橘是高贵、坚毅和富于文采的。那就是屈原的自况。我虽生于贫寒,不敢高自譬喻,但“心向往之”,却还是有的。
然而,待到刘娜再打电话来,橘树已经被毁灭了。2024年的夏天,上海遭遇一场台风的袭击,其暴烈程度,超过上海气象的历史纪录。台风过后大街上满地断柯,不少树木被连根拔起。上善园那棵橘树尚在半残之中,无法抵御如此横暴的打击。说起来,这都是大自然的变化。“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夸张其辞未免为幼稚。但想起我们品尝过那颗橘子,总未免有些怅然。
由此想起苏东坡说过树的枯荣。公元1100年秋,还在用哲宗元符年号,但徽宗已继位半年多了。东坡在海南儋州流放地遇赦放回,途经东莞资福堂,看到一株重生的枯柏,联想自己坎坷的人生,写下《东莞资福堂老柏再生赞》。诗中说:“此柏无我,谁为枯荣?”我未见它之时,它自枯自荣,与人无涉。但此中道理,颇可寻思:“方其枯时,不枯者存。一枯一荣,皆方便门。”当柏树枯时,不枯的生机仍在。所以枯荣之变,包含佛法的开示。
你要是对上面所说的年份敏感,立刻会想到苏东坡殁于次年北归途中。大江依然东去,他已经无力歌唱。
但仍然是“方其枯时,不枯者存”。这就是我们今天还在说屈原说苏东坡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