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南才让
道尔杰有一张简单的面孔,由于长时间低头工作,再加上年龄大了,他脸上的肉下垂严重;他的声音粗粝,带着岁月的沉淀。他是一个手艺人,干的是鞣制羊皮的工作,这是他从小学会的手艺,自从父亲教授给他以后,几十年里,他渐渐地让这份手艺成了自己的工作。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没想过放下,其实在早年,他不怎么喜欢这份工作,但那时候父亲母亲都去世了,他禁不住对双亲的想念时,会想起父亲教授鞣皮子的那段时光,想起来了,手底下就愿意去做了。做着做着,也就习惯了。
他的草山牧场在青海湖北岸的白佛寺附近,那里面朝大海(青海湖),春暖花开。夏天天气好时,青海湖深沉幽蓝,吸纳阳光,整个水面耀眼夺目,出门要戴墨镜;冬天青海湖结冰成块,宛如巨石,白晃晃一片,也充满阳光,出门要戴墨镜,所以他养成了戴墨镜的习惯,除了鞣制羊皮的时候,其他时间他都戴着。
他在这个背靠同宝山,面向青海湖的地方出生,成长成年,结婚生子,悠悠忽忽几十年,如梭的时光流逝,他老了。他也不情不愿地离开住了几十年的家,搬到了西海镇居住。因为儿子想让他在更舒服便捷的城里养老,因为他的腿和手,遭受太多牧区风雪的侵蚀,已然不听使唤了。
我因为接到一个写州县上先进人物的任务,去他家里采访。他住在西海镇德吉花园的一栋复式小楼里,因为下了几天春雨,不巧又在修巷道,路面泥泞难行,得踩着几块砖才能进去。进入大门,地上铺着绿毯,一大片,塑料的,上面干干净净,没有泥鞋印。我犹豫了一下,他窥出我的心思,说没事,快进屋。客厅里铺着地毯,我和同伴小心翼翼地坐到沙发上。之所以如此拘谨,是因为这家里着实太干净,说是一尘不染毫不为过。
道尔杰的手艺早年间并不稀罕,皮袄是衣裳,天天要穿的。可这样一个和生活息息相关的手艺,却在短短几十年内濒临“灭绝”之危,因为现在已经不需要穿皮袄了。如果说以前是社会环境和家庭条件使然,那么现在也依然是这些因素。但不能因为人们不再穿了就应该抛弃了,道尔杰觉得不应是这样子,别人他无能为力,但他可以做自己能做的事情,比如传承给儿子。儿子索南道尔杰不排斥这门手艺,这让道尔杰很开心,因为这门手艺早就不再那么简单了,这里面有祖父、父亲的心血和希望,这是一种技法,一种可以简称为“酸奶鞣制法”的技术。这是道尔杰祖父构想,父亲实践运用,道尔杰使其成熟并精益求精的一门技术。现如今,已是他们家的独门秘诀了。利用这门技术,道尔杰做出的尽是“高级货”。道尔杰有理由享受充实的那份成就感,因为归根结底,一张质地上乘的羊皮,这才是制作一件好皮袄的根本。道尔杰在根本上做到了最好。
鞣制做皮袄用的羊皮的方式有很多种,比方说用盐水、用牛奶、用白面、用酸水(牛奶被牛奶分离机分离过后的水,俗称:达拉水)。道尔杰另辟蹊径,用酸奶。道尔杰一说起自己的看家本领就滔滔不绝,他说酸奶与羊皮是一对好搭档,就像刀子和刀鞘一样搭配。具体怎么鞣制一张好羊皮?首先得有一张好皮子,什么是好皮子?一只成年羊的没有刀痕、伤疤、淤青,没有凹凸不平,没有被暴晒的皮子勉强算是一张好皮子。有了好皮子,再有一个大木桶,盛满水,将皮子放进去泡,这一泡就是十五天。在这过程中,皮子会发生神奇的变化,等时间到了,拿出来清洗干净,晾一晾,然后叠好,捂起来,捂个几天后开始另一个步骤。这将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用酸奶搓鞣皮子,并不是用手搓,而是用石头,一块比手掌小一点的没有尖锐的棱角但足以刮蹭皮子表皮的石头。一遍又一遍地搓鞣,一遍又一遍地涂抹酸奶,让羊皮和酸奶充分融合,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这是一个费功夫、讲技巧、靠经验的活儿,要做到心中有数那可不容易,得长年累月地积累。只有花了时间,下了真功夫才会收获一张好羊皮。一张制作好皮袄的好羊皮。按照道尔杰的说法,羊皮皮面可以用两根手指轻轻地捏起来,捏起的周边随之隆起,但又极具弹性,一放手,瞬间归复,不见异常,又不存在破损或搓鞣得不均匀,而且皮子表里如一,沁透着一种润玉般的光泽……说得夸张一点,仿佛皮子的每一个细胞都饱满而富有活力,只有到这个地步,那才算是一张真正的好皮子。而要做到这一步,酸奶必不可少。酸奶就是秘诀。
当然,这其中还有不足外人道的秘密的、细节的处理方式,这些道尔杰没说,他只说了大概,他精明地说,我把所有本事都教给儿子了,他现在比我厉害。他没有再热情地劝我们喝茶吃馍馍。他陷入回忆,一会儿后,他看着我们,以前,我父亲的手艺比祖父好,后来,我的手艺比父亲好。现在,我儿子的手艺比我好。一代比一代好,这样真的很好,对吧。我说是的,这是一种传承最好的样子。他有些遗憾,又有些憧憬地说,可惜的是,这样的好东西用得越来越少了,不知道再过十年八年会怎么样?
他艰难地从沙发上起身,送我们离开。在大门口,遇到骑摩托车从牧场回来的儿子,他儿子长头发,浓眉大眼,脸型如同石雕,简直是一个明星。我们都发出啧啧的赞叹,道尔杰笑得开怀,说他穿的这件皮袄,就是我做的。索南道尔杰穿着的皮袄,外面是黑条纹布,简简单单。外翻的衣领和袖口被春雨打湿,羊皮呈现出别样的白色,让人想起一个月大的小羊羔。
走出巷道,我回首,老道尔杰正在迟缓地推开大门,小道尔杰推着摩托车进入院子。老道尔杰关大门时看见我,再次挥挥手,我也挥挥手。此后七八年,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每每在祭海祭敖包的仪式中,或者在婚礼上,见到一个穿着讲究皮袄的人,我都会留意皮子的质量,我会想起道尔吉,想起他用两根手指捏起皮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