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三
小寒时节前,到金华武义出差,得了两只杯子。一只鸡心形的青花杯,看中上头四个大字:得鱼忘筌。想起好多年前喜欢的古琴曲《鸥鹭忘机》,忘字好,忘掉机心,忘却目的,才有自在。另一只更小的铃铛杯,烟粉色花瓣与淡青色叶片铺满,我喊它,少女心。
这样一对杯子,是一对父女做的。父亲号常法,恰是历史上那著名的画僧法常的号倒过来。常法老师老家在浙江的书画之乡浦江,他从小学书画,书可以读得不好,但画不可以画得不好。他的画室墙上挂着他的水墨,还有几张大画,人物画得大大的,用淡色水墨勾勒出长衫的线条,像穿着那种旧日冬日的大棉袄,常法老师的朋友说,那叫“大白”。
冬日的夜晚,将青花白和铃铛杯握在手心带回家,冰凉的瓷片变成“暖玉”。灯光下,想将两只杯子搁进茶柜,却发现,柜子中有近十只杯子了,一时兴起,索性全拿出来,摆在一只胡桃木的文盘里。
最小的,一只白瓷酒杯,上面一枝红梅斜逸。倒也适合冬日。还有一只一般小的青瓷酒杯。两只不是一对,却是同一个人手中得来的。真是久远,记得是一群人在台州仙居的山上摘紫藤花,喝山民的土烧。那位当地的朋友带了十来只小杯子,最后酒喝尽了,人散了,他大手一挥,说,杯子呢,你们就带回家去吧,但下次来喝酒,要记得带上。见杯如见人,杯子是个信物。倒是好玩儿。只是一别数年,再也没有遇上。而白瓷梅花小杯怎么也来到了我手上,却全然忘记了。
说来也巧,几年前到丽水松阳一带访茶时,也得到过两只杯子,也是一对父女手作的。一只莲瓣杯,一只直口杯。莲瓣杯是月白色,直口杯是青黄色。我们到的时候,恰好赶上莲瓣杯出窑,我们等在如冰箱一般大小的电窑前,听这对父女讲述他们追寻秘色瓷的故事。烧古陶的父亲无意中遇见法门寺的秘色瓷,一眼定终身。此后半生里,倾注所有的家产与心血,只为能做出一件秘色瓷瓷器。
多少人不理解父亲的一意孤行,但女儿理解,那种极致的美,九秋风露,千峰翠色。那一日,一整排的莲瓣杯月白釉色流动,映照着我们的欣然喜爱,父女俩便各赠一只杯子以示回馈。那一年的春天,女儿也在做茶,她尝试做一种兰花香的红茶,用当地的土茶。她说,兰花香很难得,好像藏匿在茶的深处,和做瓷一样,需要追寻一种极致,才能召唤出美。
我很喜欢这只莲瓣杯,是桌案上最常用的杯子。莲瓣之间经络分明,有时阳光照过来,像生命中盛开的花朵。当人找到可穷极所有去追寻的事物时,心上是否也如开出花朵一般?还有一对杯子白瓷杯子。是好友相赠,薄胎白瓷,上头用青花画着文房四宝,文雅天然。并有“好日子”字样,真是简单直白的祝福啊。明明独身一人,这位好友却总爱送成双成对的礼物。这也难不倒我,心情大好时,一人用两杯,一杯喝茶、一杯喝咖啡,双管齐下,日子丰沛汩汩,不亦乐乎。
这样说起来,家中的杯子倒几乎全是别人送的。挚友,或可能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但因小小的杯子,这人便永远若有似无地挂在你的心怀。将哪一只杯子握在手中,哪一段记忆便鲜活如初。
当然,有时候若得了极好的杯子,要赠予极好的友人,倒好似需要“掩人耳目”。比如,夏日的一天,一群朋友聚会,一位好友起先蹑手蹑脚,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只小麻布袋子塞进我手心。回到家打开看了——一只淡蓝色的斗笠钧窑盏,一抔极淡雅的蓝,不是钧窑“出窑万彩”的流变,而是气质谦谦,如兰如松。想想赠杯的情景,便觉这只杯子更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