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21日 星期五
《花样年华》里的食物密码
第16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5-02-16
去电影院之前先带你读懂——

《花样年华》里的食物密码

李舒

有一段时间,每次和家卫导演见面,他就会给我出一系列问题,可能因为我爱吃,所以许多问题都和食物有关,比如:

“如果和人第一次约会,你会选择吃饭还是喝咖啡?”

“如果见过一次有好感,你会想要和他吃怎样的餐厅?点什么菜?”

“如果邀请这个人来家里吃饭,你会做一桌怎样的菜?”

“如果打算分手,你会选择和他一起吃什么?”……

怎么回答的我已经不大记得了,反正一顿乱答之后,我都吓出一身毛毛汗,倏忽之间就饥肠辘辘,到了低血糖的地步,因为这样的时刻,导演额外请我吃了好几次类似白果芋泥这样的升糖甜品,那段时间我好像很容易胖,可能也是拜这些点心所赐。

有一次我问,为什么导演对于食物和人的关系这么有兴趣呢?王导说,《厨房里的哲学家》(The Physiology of Taste)里有句名言:“告诉我你吃的是什么,我就能知道你的身份。”

食物是密码,我深以为然。

《花样年华》最初的构思其实就是《三个关于食物的故事》。导演一开始预设了三个时代:20世纪60年代、20世纪70年代和21世纪初。我在John Powers的《WKW王家卫的电影世界》找到了王导创作《花样年华》的源头,导演那时候确实在读《厨房里的哲学家》,除了上文提到的那句话,还有一句很打动他,那就是:“美食的愉悦是不分年龄、不分贵贱、不分国界也不分地域的:它与其他的享受相得益彰,并能在其他享受缺失之时抚慰我们的心灵。”

现在,让我们来解开《花样年华》里的那些食物密码。



要了解《花样年华》,就必须了解在香港的上海人。在当时,北角号称“小上海”,只有来自上海的女士对于厨房有自己的坚持。上海出生的宁波人司明1950年移居香港,1960年,他在专栏上抱怨,自家的广东女佣坚决求去,原因之一,是太太成日要来厨房,自己也煮不惯“上海餸”(上海菜)。《花样年华》里,房东孙太太的女佣显然是从上海一道过来的,所以才会煮蹄髈汤,会裹馄饨,更重要的是,即便孙太太不在家,她也是可以留客吃饭的,这是老管家方会有的体面。

钱似莺在出演时,已经年过九十,讲一口地道的老派上海话,她是第一代武侠女星,1931年的《影戏生活》上有不少她的靓照。她的丈夫是洪济(洪济的弟弟是剧作家洪深),大家更熟悉她的孙子洪金宝。1950年春天,自九龙火车站出来的上海人简直如同“潮涌”。司明开玩笑说,上海人无聊时时常在火车站口试图寻找亲戚朋友,而往往如愿以偿,总有几个亲友就搭着那班车来了。来了的人,总以为是暂时的,他们终究会回去,扮演孙太太的潘迪华第一天到香港时,她说:“嗤!整个乡下地方,又小又落后,同上海没得比。”当时她只有十五岁,认定自己是过客,始终会回上海。在香港的上海人喜欢对别人说,我来此地白相一阵,为的是“避风头”。

既然是避风头,没想过要学广东话,没想过要买房,上海的生活便要一切照旧。《花样年华》的开头,孙太太讲“今朝烤子鱼蛮好”,这道烤子鱼,便是上海生活最倔强的写照之一。

上海人叫的烤子鱼,更多地方的称谓是“凤尾鱼”,听起来更多雅致,偏偏万事求噱的上海人却不肯认账,非要叫作烤子鱼,连粤地凤尾鱼罐头也要嗤之以鼻。不是所有凤尾鱼都有资格叫烤子鱼的,因为只有到了每年初夏,雌鱼肚皮里有了一包邪气壮观的鱼籽,懂经的主妇们买回来去鳞去头去肚肠,汏清爽沥干,油里氽一氽,火热滚烫,刮辣松脆。要是放进酱油里面浸一浸、腌一腌,鱼籽便会有一种复合古典的酱香,连骨头也是酥脆得可以吃掉,这碟烤子鱼,是最好的下酒菜。

《花样年华》里,这样暗通款曲般用食物表达季节的细节还有很多:

蹄髈汤是冬天的,上海人冬至喜欢吃桂圆红枣蹄髈。什菜馄饨里的蔬菜是夏天的,据说限定在6月和7月之间,我有点疑心是夜开花,后来问了导演,导演说是荠菜,但荠菜其实是春天的食物,我曾经暗黜黜请导演在春天吃过一次荠菜刀鱼馄饨,导演吃了馄饨,可是不响。

潘迪华扮演的房东孙太太,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之一。当苏丽珍去租房时,孙太太非常热情,原因只有一个——“大家上海人嘛”。这是在香港的上海人的真实心态。就像沈西城在《旧日香港上海人》所写的那样:“五十年代北角是小上海,里面住着我这样一个小毛头。387号英皇道一幢四层高唐楼,一梯两伙,八个单位,几乎全是上海人。咱家六口,连两位女佣,住在三楼;隔邻萧姓人家,楼下施宅,三家人常往来,上海话讲得叽哩呱啦响,每逢过节,三家齐集,喝茶、吃饭,打牙祭、搓麻雀,喧天闹地,不亦乐乎。上海人爱串门子、闲话家常,你来我往,闹个不停,热闹得教人烦厌。”

导演告诉我,当时他为了完全还原潘迪华饰演的那类上海人平时的饮食,特地设计了一份食谱。因为上海人对食物很讲究——有些菜只有特定季节才能吃到。导演说,他设计的这份食谱是基于小时候对母亲做菜的回忆,他是按照季节来设计的。这个工作方法被我直接照搬到《繁花》中去,按照春夏秋冬,分别以“黄河路”和“夜东京”两个场景设计了差不多一百道菜。还可以透露一个小秘密,当时我看到了这个导演手写的菜单,里面有泡饭配咸菜毛豆百叶,这也是《繁花》里吃泡饭的起源,希望喜欢王家卫导演作品的观众会喜欢这样的“对倒”。



导演设计了那么多苏丽珍的食谱,这些食物却大多没能出现在电影中,观众们记得最多的食物,是苏丽珍和周慕云在一起时共享的食物,这些都不是海派的,比如被迫呆在周慕云房间里的糯米鸡,酒店里的粥和饭菜,更不必讲那个一直装在绿色保温桶里的细蓉——云吞面。

苏丽珍下楼买细蓉,一方面是为了遮掩丈夫时常不回家的落寞情绪,另一方面也是一种逃避的借口,为了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获得一点难得的自由——这一点,亦如1955年尖沙咀咖啡厅里的上海男人,为了不和人拼桌,买下四杯饮料,放在桌子四角。

影片中的云吞面实际的意义是作为一种借口。张曼玉每天晚上拿着饭盒出门,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常见的。这个行为是一种逃避。在我童年时,出门给母亲的麻将局带一些小吃回来,对我而言就是一种逃避。——王家卫,《WKW王家卫的电影世界》

在还没有开始流行“出前一丁”的六十年代,外出吃一碗细蓉是一种香港生活方式,也是一场集体回忆,而依靠这种“偶遇”,才有了周慕云和苏丽珍后来的故事。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不是所有的面,都可以叫“细蓉”。

有关“细蓉”的来源,据说最早源自20世纪60年代。一种说法是,当时广州挑卖云吞面的小贩将面的大小分“大用”和“小用”两种。还有一种说法是,香港人见云吞在汤水翻滚中,像极了一朵朵绽开的芙蓉花,故取名“细蓉”。一碗“细蓉”,看上去普通,连摆放上桌的顺序,也有大乾坤。先用汤勺点少许猪油放在碗里,撒上一小撮韭黄,加入一大勺热的清汤,韭黄就微熟了。然后放上现煮的云吞垫底,最后再放上面。因为面会吸汤,所以要把面垫高,否则于面于汤,都是浪费。这样街头的食物,奇妙地连接了香江两岸。不过,香港人和广州人又有不同的坚持,比如在云吞馅料方面,我曾经问过朋友老饕飞哥,他介绍,香港近海多虾,所以港式云吞里,往往有虾仁。

很奇怪,吃一碗“细蓉”,最适宜的时间是夜里。有一点风,下过一阵雨,坐在路边的大排档,你忽然看见《花样年华》里的苏丽珍穿着旗袍,拿着保温桶向你走来。第一次看《花样年华》的时候,只觉得真夸张,买一碗云吞面而已,为什么穿着如此隆重?后来才知道,那时的上海女子,都是如此。

《花样年华》里,苏丽珍是讲着广东话的上海女人。

孙太太再三邀请她在家里吃饭,她却总是倔强地拎着她的绿色保温桶下楼,一身又一身绚烂的旗袍,是我少女时期对于精致女人的全部幻想,何止是我眼热,连潘迪华都有点不平,对着明报记者抱怨过一回:“我的看法是我作为包租婆,上海人挺爱炫耀,在家中亦会穿得花枝招展,但我的衫就不够靓,反而张曼玉只是个小文员,没理由有那么多旗袍。”然而张叔平的回应是:“这些旗袍更加要做得花哨,我要的是一种俗气难耐的不漂亮,结果却人人说漂亮。”

那些旗袍是上海女人的战衣,潘迪华说,旧一辈的上海女人,出去见人,一定要“四四正正”——“respect公共场合,就等如respect自己。”



观众们非常关注的还有一场金雀餐厅的戏,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样,在初次到香港旅行时,就会跑到金雀点一块牛扒,如苏丽珍那样自不量力要一点黄色第戎芥末酱。

金雀确实开在1962年,《花样年华》的年代。根据创始人管金带回忆,当时兰芳道仅有白雪仙开的“雪宫仙馆”餐厅,金雀的对面是一家叫银树的夜总会,股东们想吸引夜总会的客人,于是给餐厅起了个名字叫金雀,“金雀站在银树上”。为了刺激生意,金雀在20世纪60年代清一色男侍应生的背景下首请女招待,成功带起潮流,仅用18天就收回成本——当日接待我的却是一个男侍应生,他似乎见惯我这样的“朝圣者”,再三推荐他们的“2046”套餐,被我拒绝之后便气哼哼地走开,从此视我如空气。

不过,片中,梁朝伟拿起的菜单并不是金雀的,而是另一家餐厅——新广南。新广南餐室开在旺角上海街,1946年开业,做的是南洋风味,所以菜单是椰子树。我有位女朋友去吃过,点了海南鸡饭,倒很普通,据说猪扒不错。我搜了下,现在仍然开业。

他们喝咖啡的绿色杯子是美国老牌玻璃品牌Fire King在1946—1965年间出产的“Jane Ray”系列咖啡杯,Fire King1942年问世,是五六十年代的必备潮流单品。这样的咖啡杯,我也有一套,可惜是日本复刻版——1986年,Fire King破产,日本人收藏家井置仁重新研发了“Fire King Japan”版本。确实美貌,拿到手里,温润如玉。可惜,即便这样,终究也只能遥想当年盛景。

《花样年华》和我们久别重逢,最大的惊喜,是导演交出了一段2000年版本中没有出现的情节。是的,《三个关于食物的故事》中,其实是有一段2000年的故事,故事的主题是24小时便利店,梁朝伟饰演便利店店长,张曼玉是为情所困的失恋女郎,这段剧情曾在戛纳电影节放映过片段,后部分情节被改编为《蓝莓之夜》,而这次的导演特别版,我们将看到了。

久别重逢,感慨当然是有的。一晃25年,有人背井离乡,有人扁舟远山,有人星夜赴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相爱的人天各一方,疲倦的情侣强颜欢笑,一代代影迷如同朝圣者般前往金雀、天香楼和新广南,喝着罗宋汤吃着牛扒,乐此不疲地坐在周慕云和苏丽珍坐过的卡座拍照的时候,我们在怀念什么呢?

那些消逝的过往,那些食物的滋味,是我们关于时间的记忆。在那份记忆里,烟雾缭绕,雾气氤氲,是我们想念的那个人。

如果我有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少女时代眼含热泪在银幕那边喊:“快跟他走!”

二十五年后,却沉默了。

也许,还有一种选择,是一个人重新启航,更加精彩地活着。

《花样年华》在情人节和大家见面,我当然要躬逢盛事,因为我坚信,当梅林茂的音乐响起,那种心情一定是难以言喻的,像极了金雀餐厅在停业前贴出的那张告示——

即便未能与你走到2046,也荣幸一起度过花样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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