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鹰在华师大校园
王小鹰二十岁时在黄山茶林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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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明珠
王小鹰一生不争不抢淡泊名利,她懂得爱,活得坦荡,慷慨大方,她是我心中仰慕的老三届那一代精英,坚韧而美丽。
我是到快退休时,才发现原来我们两家住得那么近,就“一碗汤”的距离,而年轻时就喜欢的女作家人如此纯真、和善如邻家姐姐。当我觍着脸向她表白“是看着你的书长大”时,她说大牙快笑掉,摇手爽朗道,我就是一个家庭妇女呀,写小说是我的日常,长篇小说最适合家庭妇女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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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母亲写《纪念碑》
我最早见到王小鹰文字,是二十多岁时在出版社校对科的校样上。当时她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求学,已在全国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生活中的她,大眼睛亮晶晶,长得娇小玲珑,穿素雅合体的中装,举手投足焕发着古典美,声音脆生生很亲和。第一面,我便被她圈粉。文如其人果不其然呢,王小鹰小说文字行云流水,唐诗宋词意境盎然,细节刻画精致,文句节奏韵律悠悠,起承转合既有巧妙的戏剧性又不突兀作怪作妖,阅读她作品,令人有一种在适温阳光下娴静、安然的舒适感。
2022年底,“静安讲坛”邀请到王小鹰做客直播间,与读者们分享她创作第10部长篇小说《纪念碑》时的心路历程。小鹰的大学同学、好友赵丽宏特地跑来开场,他发言道:“王小鹰是一个纯粹、真诚的好作家,她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同时,她的生活负担和困难又是一般人很难想象的。有人觉得,这就是忙着做家务的家庭妇女,但她又是非常优秀的作家,从来没有停止对文学的追求。她的作品是对这个时代的思考,对我们这代人和上一代人所经历的生活的思考。”
王小鹰当专业作家几十年,在她的书房里,书橱、书桌、地板上堆满了书,伏案阅读与写作是常态。同时,她是妻子、女儿与母亲,有黄山茶林场下乡7年的劳苦经历打底,将陪伴家人料理家务看作是当然的责任。小鹰是长女,四个妹妹有的去了国外,有的在外地定居。母亲70岁那年,为了照顾她的生活,小鹰与丈夫一起搬回母亲家,同住了23年。
小鹰母亲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新四军老干部,1949年以后一直在区委会和司法局等领导岗位上工作,母亲工作上是“拼命三郎”,能干而洒脱,生活能力却不太强。体贴入微的小鹰到家后主打一个陪伴,出差、旅游能带上母亲的就带上她散心开眼界。有一次,她去北京开作家代表大会,也带了母亲同行,让代表们惊讶又羡慕,直夸上海出孝女。
2000年,小鹰陪80多岁的母亲到皖南云岭,参加“皖南事变”殉难将士牺牲六十周年纪念活动。见到很多战友,母亲兴奋不已。会后,母亲提出要去新四军驻地寻找当年的足迹。原来新四军刚成立时,在皖南有一个教导大队,母亲那时在全是女兵的八队当学员。小鹰二话不说,陪着母亲坐车上山,徒步很久才找到了女战士当年宿舍旧址。当母亲激动地与同行的原新四军副参谋长周子昆夫人何子友抱在一起,情不自禁唱起新四军军歌,那一幕让小鹰泪盈满眶。她对母亲说,我要为你与你的战友们写一部小说。母亲惊喜万分,为有一位作家女儿而自豪。其他离休干部陆续有回忆录出版,母亲不急,她说,我女儿会给我写。母亲得空就在本子上记材料,足足记了7本笔记本,她还拿出二十几位姐妹的通讯录、旧照片讲故事,指点小鹰认识这些女战士。在母亲身边的二十三年来,王小鹰一部部长篇小说写完,出版,得奖,母亲有时候不免着急,会催问她,小鹰,你什么时候写我们那本书啊?
陪伴母亲让王小鹰养成了专注与心定的性格。因为同时要照顾母亲、养育女儿,写作时间被分割成了零碎,但逐步习惯后小鹰手里忙着,心里则在沉淀,构思、咀嚼,坐下来铺开稿纸就能写,慢慢写不断写,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小鹰感慨道,此生当作家是我的幸运,职业妇女也好,家庭妇女也好,任何生活都不会浪费。与勇敢、睿智的母亲朝夕相处,帮助她思想愈益成熟,老一代人勤奋节俭认真的中华传统价值观与道德观得以完美传承,陪伴老人不光是付出,同时也是得到,这一点毋庸置疑,她感谢母亲。
2021年7月,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时,承诺母亲的那本长篇小说《纪念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王小鹰花了二十年时间准备,终于用六十五万字厚厚两本书向母亲交了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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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公公学人生态度
王小鹰的母亲于93岁高龄告别人世,只隔了一年,小鹰的婆婆去世。小鹰虽然自己刚刚歇下来,写作计划一大堆要完成,但是她不忍公公一人在家的境况。23年前,公公一口答应“借儿子”,让小鹰夫妇一同回家陪了亲家母23年的无私慷慨,一想到这份恩情,与丈夫商量后,两人像救火队一样搬回了五原路公公家,住回了他们结婚的房间。公公王维是老革命家,原解放日报总编辑,此时,他也94岁了,虽然身边有保姆照顾,还是需要有人在旁说说话,安排处理各种事务。儿媳小鹰义不容辞一肩挑,担当了起来。
小鹰对陪伴老人的方法熟门熟路,公公个人吃穿健康方面种种细节她都门儿清,特别之处,在于她愿意倾听公公谈论国家大事、世界格局、人间世态种种话题。小鹰说,在公公身边陪伴的十一年间,她不出门闻天下事,从公公身上学到很多很多。公公到了九十多岁高龄时还是保持着清晰的头脑,思路敏捷。有老部下老朋友来聊天,他常常劝慰有些看不惯世道人情、肚有怨气的人要记得一个字,就是“休”,我们离休了,退休了,万事都要休,不要插手不该管的事,相信年轻人,要给年轻人让道。公公豁达开放,言传身教,让以往比较感性的小鹰获益匪浅,这体现在小鹰的生活态度,也体现在她的写作成果上。
王小鹰陪伴公公从94岁安度到104岁。王维先生住院期间,小鹰几乎每天要去华东看望,坐在公公病床边与他说些家里的事,聊聊新闻,帮他解解闷,安排叮嘱服务员阿姨,与医生护士沟通公公的病情。我住在小鹰家附近,经常在路上遇见挎着包低头急匆匆赶路的她,可以说,那些年,母亲和公公的身体健康时刻牵制着小鹰的心,她不是在医院病房陪护,就是在去医院的路上。小鹰说,直到送走104岁的公公,她才恍然惊觉,自己也已经是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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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棋书画陪伴此生
作为上海女作家代表的小鹰从小受作家、画家父亲芦芒的影响爱上读书与绘画,她对《红楼梦》《西厢记》等古代小说一见钟情,小学生时偷偷摸摸画仕女画,11岁时迷上了越剧,沉浸至深。有一天,唱腔酷肖、扮相绝美的小戏迷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招生消息,自己做主前往面试,竟一举考进了杭州越剧团。马上就要去剧团前,工作繁忙的母亲才得知情况,硬是把小姑娘从才子佳人的道路上给拽回来,但此时,对古典戏曲的热爱已深入王小鹰的骨髓。讲述这些的时候,小鹰脸上露出神往之情,说自己后来写小说,临古画,抄经书,学弹古琴,唱昆曲,一切文学艺术的修养达成均源于此,用王小鹰的话说,“生命的一切从《红楼梦》开始”。
说起《红楼梦》,小鹰滔滔不绝,她赞这部枕边书“风吹哪页读哪页”,每一页随时读得进去。小鹰平时博览群书,但到了自己动手开写前,所有书都扔开,只看一本《红楼梦》。她要让自己沉浸于中国式气场,流连于古典诗词意境,体会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的语感、节奏、整体起伏。这就是所谓的沉浸式写作吧,是小鹰写长篇小说的独门秘笈,没有法宝的人不要试。我问小鹰自己十部长篇小说中你最喜欢哪一部,答:《丹青引》。
小鹰年轻时拜国画家王康乐先生为师学中国写意画,数十年临摹习得,她的山水风景画得气韵流畅,纯熟老到,透出文人书卷气。她的书法是自学的,小楷、隶书、魏碑都写,《大般涅槃经》7000多字,书桌上那一大卷抄写进行时。小鹰说自己主业是写小说,绘画和写毛笔字是写作间隙的调剂,养情怡性,舒缓情绪。而弹古琴、唱昆曲更令她愉悦放松。她每周至少一次出门上古琴课或唱昆曲,与一班趣味相投的小姐妹一起唱戏弹琴,别提多开心了。去年9月,小鹰在“夜光杯”写了一篇题为《最撩人春色在哪里——记澎派昆曲研习中心的师姐妹们》的纪实文章,文中的大师姐、小师妹、津羽老师等,个个有故事,小鹰在其中是最年长的,褪去作家外壳,与同学们一起上课学习,排练演出;一起量尺寸做旗袍,化了妆、扮上相,嘻嘻哈哈拍照、录像,浑然忘记写到一半进展艰难的小说,每次归家身上病痛都消失,心满意足。
由于住得近,我得以经常蹭到小鹰的戏票、电影票,接到“侬夜里有空(口+伐)”的电话,我就晓得有戏!我与小鹰相见恨晚,同行有得聊,还“沉迷”欣赏她的穿着打扮。小鹰喜欢穿中式服装,自己挑选料子,自行设计式样定制。棉布的真丝的羊毛的,无论哪件穿在她身上都得体别致典雅,散发着古典美。小鹰不识世界名牌,不管是车车还是包包的牌子都经眼不闻,不CARE。妹妹送给她一只意大利名牌包,为了让她记住牌子的叫法,告诉她,一样东西跌到地上,“啪啦嗒”一声响,就是它!
如今小鹰在家安安静静地陪伴着丈夫,买菜做饭,过着普通上海人的生活。她手机里存着无数张女儿棒棒和外孙辈的照片,随时随地有越洋连线让她满足亲情。朝南客厅里阳光特别好,书桌上摊开着笔墨,古琴上摆着琴谱,小鹰灵活地穿梭忙碌,喝茶看书,弹琴写字,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