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
好酒和好的音乐,都对活着有影响;好的音乐应进入心灵,而不是客厅;好酒,则应进入理性,掐住它,接着,让心灵放松……
听了你发来的贝多芬《月光》等几个链接,触动了一些回忆。贝多芬作品是我古典音乐的启蒙。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音乐学院的教授来我们学校开讲座,用四个喇叭的三洋录音机播放《命运》《英雄》《田园》等作品,我莫名地激动,好像一个辽阔的陌生世界被这音乐带到了眼前;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认识的世界很小。
后来越听越多,盗版CD铺开了音乐华丽的地毯。九十年代,我坐在客厅里,偶尔拿出整个下午,什么都不干,陆续把贝多芬全部交响乐重听了一遍。之后很久,我才意识到,这是告别……
然后开始听巴赫,一直听到现在。几十年过去了,巴赫让我与曾经喜欢的好多作曲家疏离了,比如西贝柳斯、舒伯特、圣桑、拉赫玛尼诺夫、肖斯塔科维奇,等等。
但是肖邦留在耳边了,偶尔就想听听肖邦,不为什么,就是想听。后来,我问自己,喜欢肖邦是因为他的忧伤?年纪大了才有答案:恰好不是因为忧伤。肖邦乐曲中的悲伤忧伤都被提纯了,似乎变成了抽象的旋律,于是悲而不伤,忧而优美。也许是巴赫帮助我更好地理解了肖邦,当然还有钢琴家波特雷奇的演奏。我好像懂了肖邦的忧伤,他的忧伤不是难过,是一种格调,是一种宁静的重复……听久了,仿佛有了一种没有难过的忧伤,亦如没有欢快的快乐;有了绿草长在泥土中的自然而然,有了鱼在水中的自由和安宁。
这也是巴赫持续吸引我的地方吧?他的音乐空间到处弥漫着抽象的轻雾,可以寄托我的具象情感。我难过时去那里,那里的宁静缓解我的难过;我得意时去那里,那里让我降落,从狂欢回到静默的大地。巴赫的音乐节奏和旋律似乎总在我的想象中,而不是听觉中,最后它总能伴随想象飞出去。它能容下我的所有情感;它能理解我个人的种种状态;它能跟随我的改变,无论堕落还是升华,永远站到我的前面。巴赫的音乐似乎可以统一我的方圆,不是非左即右,不是非前即后……总在它的掌心,它担着我,像一种持续的庇护。在巴赫的音乐中,我觉得自己是独自的,在神之下,人之外,又在世界中建立特有的灵魂之境。
回到贝多芬!就像记忆难免回到与青春关联的一切,因为无法忘怀,因此也无法抛弃。重听《月光》《悲怆》这些作品时,心潮再度起伏,久违的重逢。好久没听贝多芬,让我感到内疚。
老贝的奏鸣曲美得难以言说,美得华丽宁静,有巴赫也有莫扎特般的光芒……我好像看见,那个愤怒丧失听力的贝多芬中,住着另一个心满意足的老贝,他因为自己的天赋感谢上帝,与世界相安,模仿着自然的回声。
当我变得越来越没魄力,越来越没激情,越来越没出息的时候,仿佛在漫漫长路之后,再次路过了有音响的客厅,在《月光》中坐下来休息,月光从头上洒落,恍惚中便迎来了欣赏音乐的佳期——略过音乐上被赋予的价值和期望,让音乐主宰自己,将自己变成小小的音符,随韵而动,随遇而安。
如果老了可以亲近音乐,那么孩童是否也可以在音乐中玩耍?一首古典乐曲在孩子玩耍的喧嚣中,可能会是怎样的?这太让人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