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叠时光

程华

旧居，在这段日子显得格外慷慨。阳光斜斜地切开窗棂，映在孩子房间的手绘地图上，也照着厨房瓷砖油迹晕染的轮廓，仿佛给我20多年深漂路打上柔光。此刻，我想该结束这次蚂蚁搬家！

一直觉得自己不擅长说“再见”，无论对人对物。这不，这次搬家几乎和装修历时相当。每每整理、搬运，都如细数时光，我以一种缓慢的方式告别过去，试图把旧的岁月一点点搬进新的记忆。首批出发的，当然是锅碗瓢盆、被褥衣服等生活必需品，这些三下五除二就各就各位了。接下来是那些备用品，很多可能一年也就用一两次，甚至难得有机会派上用场，这些琐碎的物件，让我难以取舍，也考验我的心性。有时孩子问周末怎么安排？我说，去老房子收拾收拾。她说，怎么把老房子当个小孩一样，经常去看看，要学会断舍离。和朋友聊起搬家，建议不要把旧居东西都搬过去，换一个地方摆起来。可我还是印证着帕慕克在《纯真博物馆》里写的：“有时我们把整个生活，都存放在某个无用的物件里”。

可生活的滋味，不就是这样一点一滴积累，在迁徙中发酵，在闪光中沉淀吗？在这个断舍离的时代，我还是需触摸一些旧物件，来呵护过去那些闪亮的温暖的生活碎片。如泰戈尔所言，生命不只是一支蜡烛，而是一盏灯。无论是情感还是行动上，我都希望为这盏灯添油。于是，不辞劳苦一点点整理搬运，就像盐粒在时光的筛网上跳跃，寻找属于自己的结晶。斑驳的箱底还留着那年回南天的潮气，我用抹布一遍遍擦拭。一个塑料袋裂出了一道口，露出上世纪90年代母亲给我的牡丹缎面被，那抹艳红惊醒了趴在箱底的樟脑丸。几张香港的IP电话卡一字排开，安静地躺在香港回归纪念册里。蜷缩在纸箱一角的传呼机，似乎听到此刻福田站直通西九龙的地铁呼啸而过，它知道手机早已飞入寻常百姓家，并真正一卡通天下啦！几个BB机、小灵通、MP3、胶卷相机，在时代浪潮中排成地质断层。如同被海水冲上岸的贝壳，每一件旧物都是一段记忆的容器，盛放着时代之光。遗憾的是我的内存和外放都无法扩容，只允许带上随身的华为和大疆上路。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写道，逝去的时光，就是寻找的时光。我们在迁徙中寻找，在寻找中迁徙。我小心撕下那张贴了六年的课程表，背面是2018年的日历。恍惚中感慨，这个城市新陈代谢太快：每天睁开眼都是新河道，脚手架总是在废墟中生长更快，昨晚一片工地今晨已是绿草如茵。器物比人长情，阳台上那个不锈钢脸盆，折射着前海的日出；置物架上被困的被褥，藏着罗湖桥的月光，这里连记忆都需要定期备份才行。箱子里90年代的一罐白糖早已成了钟乳石，但我还是深信，那些被蚂蚁搬走的甜，总会以另一种方式结晶。

据说深圳盐田灯塔图书馆的设计灵感来源于博尔赫斯，“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而家，何尝不是一座微型图书馆，收藏着生活的每一页注解。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整理，那些物件都写满了回忆。看到孩子的第一本布书，那些牙牙学语便在我耳边回响；孩童们一起嬉戏的照片、演出扎的蝴蝶结、稚嫩笔下的童话世界，每一点都是时光的书签，记录着成长的年轮。第六次拉开编织袋拉链，拉齿咬住千禧之年的春风。我看见，砂锅底还粘着台风“山竹”的紫菜碎。父母在莲花山唱歌的歌本、父亲义务给求诊人开的一叠药方、母亲从老家带来的晒盘和毛衣编织针，他们退休后随我深漂的日子跃然脑间，我毫不犹豫打包塞满行囊。最让我难以割舍的还是阳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本来打算留在旧居，奇怪的是，它们好像看透主人的心思，拼命抽枝长叶开花啊。那盆月季，买时三枝，黄色、香槟色和白色各表一枝，可后来就香槟色的活了下来，小小的身躯一直努力完成一盆花的使命。一枝开完，另一枝又冒出花苞，剪去这个花枝，另一枝又尽情绽放。

车子驶进前海，玻璃幕墙把夕阳切成碎片，落在帆船上跳着光的舞蹈。我们这些搬运时光的人，也一点一点把自己编织在这座城市的年轮里。那最细密温润的纹路，像极了1999年的深南大道，台风后暴雨冲刷出城市的掌纹，一直延伸，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