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振强
父亲蹲在厨房边的地上,把电饭煲里的饭用勺子拨到一只不锈钢碗里,起身,端着碗,探雷似地慢慢颠,颠到屋子的东侧,俯身放下碗,四只猫已匍匐在旁边,像四个孩子趴在桌子上。
我有点吃惊:那些猫是到了“饭点”,就事先蹲伏在那里,还是闻到饭香赶紧奔过来的?我没养过猫,对猫不了解,一年在家待的时间零零散散加起来不超过十天,不知道猫和父亲之间是否有着默契。
上次回家是三个月前,那几只猫还像童孩,哼叫声奶声奶气,但几个月一过,就长出成年猫的样子。四只猫,一只头、背、尾皆黑,下颚和腹部素白,其他三只几乎一模一样,背部杏黄,下颚、腹部似初雪。它们啖食时,有一只羸弱的老猫立于远处,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似乎正有事的样子。它的肚子瘪瘪的,脊椎凸出,灰色条纹的皮毛像一件破旧的毯子搭在身上。
“灰猫怎么那么瘦?”我问父亲。
“是那只老猫吧?它不怎么吃东西嘛。”
灰猫是妈妈。我忽然想到五十年前我们吃饭时母亲的动作和神态。我们家那时太穷,粮食不够吃,母亲总是等我们吃完,才会端起碗。现在吃饭不是问题了,父亲也并不小气,他给猫端去那么多的饭食,足够它们吃,可那只母猫还是要等孩子吃完。母性的慈爱果然都是相通的。
我问父亲怎么不送几只给别人家,他说谁家没有猫呢,没人要嘛。父亲八十多岁,失明十多年,照顾自己都很难。母亲虽硬朗,但每天早上要去镇上的弟弟家帮忙。弟弟做老师,整天扑在学生身上,弟媳开个小店,忙前忙后,赚个生活费,大哥的孙子又托给弟弟、弟媳带,大家都不易。
五只猫每天三顿都是吃米饭,再加点菜。此外,母亲还要在街上买些火腿肠。老人不像年轻人会网购猫粮,他们还像过去喂养我们那样用饭菜喂养猫狗。母亲说每个月要额外花费一百多块钱。一百多块钱不算多,但对习惯省吃俭用的农村老人来说就不是小数目。父母都八十多岁,每人每个月领到的老龄补贴也就一百块钱。
母亲曾狠过心,把那只老猫用布袋子装着,带到街上,丢在菜市场,她想着菜市场人多,说不定有人会收养,再不济,菜场有些丢弃的鱼虾可以果腹,不至于有生命之虞。她在街上办完事,傍晚回到家,一眼瞥见家门口坐着一只猫——正是她丢弃的那只!街上离家起码五华里,它是怎么神奇地找回来的?母亲迷惑,又内疚,动了恻隐之心,对父亲说,老头子,你多辛苦点,我们再也不丢它了。
猫窝就搭在屋侧,铺了稻草,又垫了一条旧毛毯。窝是开放式的,猫可以自由出入,那只老猫总是独来独往,而它的四个子女常常在门口的草丛和田埂上钻来钻去、跳来跳去。母亲说,父亲有时拄着拐杖,独自在门口活动活动筋骨,老猫就会跑到他面前领路,父亲走得慢,老猫不时停下来,回头看看我父亲,等等他。父亲当然看不见这一切,但他听说后,久久没吱声。
蛇年大年初一下午,坐在门口跟父亲聊天,阳光如金,田野里的麦苗青碧无垠,一只猫骤然跃上田埂边的一棵树,树高六七米,猫眨眼工夫就蹿近树梢,吊在树干上东张西望。我望向它时,它正仰头望着树梢。过了好一会,它倒着身子,像个武林高手,嗖嗖嗖往下退,离地面还有近一米的时候,噌地跳下来,钻进厚厚的草丛,没了影踪。很快,一群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来,落在树枝上。那只猫大概是想去抓麻雀的。
那只猫的背部是黑的,腹部和下颚是白的,显然是父亲养的猫。父亲当然没看到他的猫有这等敏捷身手,我便把看到的原原本本讲给他听,他静静听,眯眯笑,像在听人夸他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