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4月23日 星期三
人间四月天 风回小院庭芜绿(中国画) 白兰花开时 大观园里的春光 挖笋记 桃花又见一年春
第14版:夜光杯 2025-04-22

桃花又见一年春

葛水平

善陀是一个村子,若干年前它在一座山的山坳里,它的热闹来自屋子里的那些人声。若干年后,善陀消失了,植物覆盖了它。冬日树叶落尽时,看过去,备受摧残的村庄显得生硬和突兀,一座寺庙的舞台还在,只是没有了背墙,敞开的舞台犹如一扇落地大窗,更多的自然透过敞开告诉世人,欲望到最后都是以这样一种形式完结。

村庄里一些屋墙之所以还在,是因为曾经村子里的人过于铺张地用了石头。

石头盖屋,已经被现代人舍弃。阳光从石缝穿透,青草茂盛,风来它们摇曳,风去它们也摇曳,只要有光,有雨水。

想起那一年五月,曾经的戏台下,男女老少,到了庙会时分,唱戏的,卖香烛的,卖火烧的,卖丸子汤的,打情骂俏的,偷鸡摸狗的,等等等等,都是围绕着对面的大雄宝殿开始,跳大神的嗡嗡如蜂,与香烟缭绕人声鼎沸的戏台傲然对立,二者之间,掺杂着皱纹的脸和骨软的腿。

善陀实在是不大,十来户石砌的屋子,青绿的草铺天盖地。有些花朵开着,犹如小女孩身上的碎花布衫,望过去异样地舒畅。曾经的庙,高耸在小村中央,有几朵白云,从绵延起伏的山冈走来,一群不知名的小鸟呼哨飞起来又落下去,小小的跳动,衬托着背后葱茏的山峦,庙顶上黄绿相间的瓦楞。

我偷看过那个卖香火的女人,她在比较两张纸币。她把明显干净的一张装进了衣袋,另一张握在手里,等待找零。她嘴里喃喃,你该烧高香了,看那些开着小轿车的人,前呼后拥,都是前世烧了高香啊。

把钱看成一种吉祥幸福是一件好事,纸币的新旧是不是会影响她生存的好心情呢?我转身走出庙门,惶惑间居然不知里面供养着什么样的神佛?现在想,莲花宝座托起的佛,有一张丰腴的脸。

又一年五月,黄灿灿的油菜花开了,朦胧的潮气,清水流过,禾苗正在生长。念着牵挂着同时被惦记着,应该是很幸福的事了。爱是平常,有爱心,始终怀念爱的人,任凭时间之水流逝,如此,便看见了那个朴拙的老人。

他正挑了一担水走进油菜花田。他弯下腰,然后直立在花田中央的一块土包上。他突兀地站着,哼着欢快小调,很自在地在油菜花田里劳作着他有意义的劳作。那么,油菜花田里还生长着一种什么农作物?这么宁静致远的小村,因何要修一座庙?修庙人一定怀有梦想接近实现的目的。

一盘石碾。疏疏的有一枝桃花斜过来。“人面桃花相映红”“桃红又是一年春”“催出新妆试小红”“为他洗净软红尘”……你看,有桃花在,一切就必然带着浪漫的寓意了。桃花从一座小院的墙头上伸出来。院内没有人住,春风春生的野草疯长起来。石屋的门两侧有春节的对联:“春风送暖驱寒意;幸福不忘报党恩。”多么暖人,像春雪在阳光下就要暖化了。我走近它,记下。没有人住的石屋,贴着暖心的对联,很有味道。

看天。天上有云,云本无根。世人都说那云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心境呢。是啊,那云,混沌无识无序,依偎戏耍在山的怀里。谁又能说混沌不是一种大境界呢!像这善陀人家,只守着自家的老屋,守着一种不变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修房造屋,抽几口旱烟,看几朵云彩,心里平和着,吼几声地头田间的秧歌,咂出一些活命的滋味来,你能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幸福,难以倾诉,也不可理解。就像这云一样,云起云落,都是平常。

云与人一样,同是一段生命的过程。坐看云低,仿若洞见一段生命的无为和无知。云的家园是山、是江河湖泊、是草丛树林,宁静的自然对于人类,不也意味着一种永恒的家园么。

山、水、草、木、生命、智慧、劳作与汗水浇灌的丰腴。油菜开花,它使我们在生命的轮回中懂得自省与平和是一种美好的品质,让我们知道翻越一座山之后是裸露出的亘古的宁静与庄严。

我走近那位老人。我说你在浇灌什么?“浇灌坟茔上的树啊,万年松柏。”他用手指给我看,先他而去的那个卖高香的女人就留在那里。

这样说,没有一点伤感,但,仿佛,是真的,如延续着的生活的从前。老人眯着眼睛,挽留一些事情真的很容易,很多人事也很单纯,到了这样的年龄,如果有痛苦,痛苦就会与生活永远相伴了,不为痛苦去浪费闲余的时间。

老人走过去,从我面前,以一种自在的神态。

他的女人就在那里,油菜花田,等待着亲爱的未亡人。月球和地球的距离,必然带着诗意的浪漫。

扳着指头数日期,一日两日,农妇不紧不慢,安稳得惊人。守候着静止在四季轮换的油菜花田,她是这世上最有定力的一种

人。

有一天,老人将回到小屋,重新开始旧的生活。空气净了,心也净了,情绪似也变作透明。冬日白雪覆盖,春天幼苗返青,五月百花盛开。葬在这油菜花田的善陀人真是好福气啊。

桃花又见一年春,桃红洇染了许多事物的边缘,使一些原本并不相干的希望有了关联和共性。

沉默下来的善陀,山中的花期这般烂漫,得益于毫无阴霾的雨露滋养,洁净而又恣肆。那个存在过的善陀,就像黄土地上一块沉默的土坯,站在山上石垒的豁口处,能看见巨大的深壑,如今,它已经消失在了岁月之外。

走老了的山水在浓郁的树荫里寂寞地抬起头,不计其数的乡亲,一辈辈的生命像尘埃一般默默无闻充斥和填埋在消失中。

有诗意的生活和有过多物质的生活相比,善陀在大山里,就名字而言,暗隐着某种岁月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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