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
记忆多半靠不住,我的童年记忆又似乎比大多数人都更早,往往对着老照片讲起某人某事,我妈都会吓一跳,那时候你才多大,一个婴孩哪里记得这些。我也怀疑,可偏偏就是记得。时光的筛子何尝不是一张网,光阴碎片总会一次次把人带回某些似淡实浓,却怎么也忘不掉的场景。
岁至不惑,每到春天,只要站在桃花树下,就会刹那心动,想起一双初来人世水雾朦胧懵懂干净的眼睛,第一次看到桃花绽出笑容……不过是一朵花,在春风里微微颤抖,天地间却好像突然安静,仿佛一个崭新的世界,连带着诞生。
春天不是读书天,裹着大衣还是寒丝丝的,但春风已然带有春的讯息,更柔软更有生机,窗外太多的花花草草在破土拔节生发怒放,窃窃议论着,恣意欢唱着,仿佛永无止境的春光,哪里静得下心去读书。可是春天来了,如果不在意心底暖暖的柔波,不毫无目的地只为取悦自己读书,又实在辜负了一年之中这样短暂的美好。读什么呢,自有手边翻旧的《红楼梦》,读哪段呢,前八十回风吹哪页读哪页。
打开红楼,大观园里永远流动着一场青春的盛宴。姐妹们和宝玉园子里各处住着,春天埋花冢、祭花神、放风筝,夏天扑蝶、听戏、弹琴,秋天起诗社、钓鱼、赏海棠桂花菊花,冬天漫天飞雪中烤鹿肉、即景联句、咏红梅……任四季交迭,她们和他活在春光里。这书怕是有毒,故事是打小就看熟了的,却一次次打开一次次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大观园里的春光怕是太过明媚,明明也有那么多误会、遗憾、悲苦,却总是最好的时光。
许是被记忆困住了,过往无法成为过往,此刻是过往、未来亦如是,生性敏感,总不是好事,好在书里和人间总有知己、爱人和万千气象。宝玉爱林妹妹,也爱宝姐姐,爱袭人,也爱晴雯麝月小红芳官四儿,爱所有姐妹,也爱妙玉,爱路上遇到的农家纺线姑娘,爱只听说过名字的傅秋芳……如同春阳遍洒,纯粹的爱、不被染污的爱、广博的爱,不用定义无须归属的爱,便是对世界和人生最原初的爱。
同一本书,不同年龄感悟有别,一读再读,还是爱读。大观园里的花,开了谢了,还会再开;十岁初读、十五岁摘抄、二十岁带出国,三十岁搬家放在书架的第一本书,四十岁睡前闲读,都是它。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此刻重重叠叠,大观园的春光总不褪色,哪怕渐渐落下秋天的影子,也还是明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