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白
夫妻间日常生活里的牵挂和照料,看似平淡如水,却是久藏于心底的那一泓清甜琼浆的静静外溢。
心暖
冬至第二天,早晨散步戴上了毛线厚帽。在河边的小路上走过,吹在脸上的风,凛冽了。离那座石桥不远,有一个平头白发的老年男人,穿着胶皮背带连身裤,站立在离岸不远的河水里。他的大半身子露出水面,手握一把短柄弯刃的刀,在割断枯萎的高高的河边植物。这植物,不是芦苇,有长而宽的叶子,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他从露出河面的近根部下刀,手扎住一捆,割倒后,推向岸边坡地。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女人,穿着长筒胶靴,双脚浸在水里,弯腰用一根白绳将它扎起。身边已堆了好几捆。
我在小路上停了下来,默默看着两位老人。女的脸上被风吹得暗红。男的瘦削,挥刀灵活自如。
在水里,得有多冷!
看得久了,男的回头朝我笑了笑,露出有缺口的牙齿。
我提高嗓音问他:“你棉衣都不穿,怎么受得了啊!”
“干起活来,就不冷了。”
“我看你们像是夫妻搭档,配合得可真好。今年都多大岁数了?”
男的说:“我62了。”女的接上:“我60。”
我对女的说:“回家给老公整几个好菜,他这活,又冷又累。”
“我们四川人爱吃,不像你们浙江人爱存钱。”话说得突然,听起来,有点小看浙江人。
我乐了。不知道她是听老乡说的,还是自己遇见过节俭的浙江人。
“干这活,老板一天给多少钱啊?”
“我160,她130。吃饭用不完。”
“中午我回家都烧三个菜,有肉。”女的还有点自得。
“三个菜吃中晚两餐?”
“晚上重新烧的,比中午还要好,四个菜,老头再喝点。”
“老头身体好了,干得了活,你们日子也好了。”
“老了,每天都要好好过!”女的又扎了一捆,直起腰和我说。话音亮堂,透着直率爽朗。
“老头吃了你的菜,喝了你的酒,站河里,心暖着呢!”
听了这话,她笑出声来了。转头柔柔地看了老头一眼。
一条打捞浮叶的保洁船摇了过来,荡起阵阵微波。
“你们注意安全,悠着点干!”
我向他们挥挥手告别,男人举起弯刀,朝我摇了两下。女人笑着,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上午,又走去河边。几百米的河段,不见人影。两口子应该是转去了别的河道。小日子过好了,浸在严冬的河水里,想起家这个暖窝,心是安定的。
没办法
杭州去年的夏天,不饶人。过了三伏,溽暑依然在蓝白的天空下,烘热着,不退。
医院门口不远处,有公交站,我坐在窄窄的长凳上等车。
过来一位70多岁的农村大爷,弯着腰,几近九十度,右腿跨前一步,手伸过来,想抓住长凳。我正好坐在长凳边缘,立即起身让座。他朝我微微一笑,看上去脸色红润。
长凳上又出现一个空位。一位大嫂,左手绑着夹板,弯在胸前,脸色暗灰,勉强地笑着,指着空位,让我坐下。大嫂应该是那位大爷的老伴。我请她过来:“你是病人,你坐。”她不再推辞。
我问大嫂:“你们两口子,都是病人,是谁陪谁啊?”
“老头病了,孙子陪着来的,病看完,他开车去了,让我们在这儿等着。”
大热天,她瘦小的身子披着长袖外衣,小臂裹着的石膏已呈灰白,好像是被烧柴灶头的烟熏染的。
“你跟着来,孙子还要管着你呢。”
她笑了,有点勉强。
“你在家守着多好,医院人多,碰着你,更麻烦了。”
她看着身边的老伴,说了一句:“没办法。”
我一下子没听明白。是不放心孙子的办事能力?还是老头病重了?光看脸色,她比老头病得更重。
我问她:“儿子咋不陪着来呢?”
“儿子忙,孙子在大学做事,放假,去临安老家接的我们。”
“孙子都这么大了,有啥不放心的?”
她又来了一句:“没办法。”还轻轻叹了口气。
她朝着马路对面车库的方向不停地张望。大医院门口最是拥挤,车顶着车挪,人挨着人走。
她有点着急,用右手袖子擦着额头的汗。那两句“没办法”,让我觉得含糊。
大爷看着身边的老伴,眼神呆滞,一脸无助的表情。
她在自己的老头身边陪着,除了心里有个安慰,其实做不了什么。我想,说“没办法”,是断了手臂的妻子,心中舍不掉对老伴的牵挂。这牵挂缠绕于心,没办法放过自己。
老两口辛苦地走到了人生的此刻,听来有些无奈的这三个字,是相濡以沫的妻子,曲意地流露着那一份贴心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