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五一”假期,因为刚从上海讲课回来,我哪儿也没去,躲在离青岛城区百里开外的“别墅”里苟延残喘。
“别墅”并非真正的别墅。即墨一处住宅小区有一两百栋房子:联体别墅、单体别墅、五层“洋房”、高层公寓。我买的是所谓洋房,130多平方米,一楼,带小院。朋友们戏称“别墅”,我没争辩,也以“别墅”称之。
“别墅”是空姐介绍的。十年前的事了,一位空姐忽一下子从空中下嫁到我所在的大学校园。也巧,空姐所嫁对象和我比邻而居——所住邻楼的东窗几乎正对着我的西窗,于是家人与之有了交往。某日空姐提起她在某处买了某套间,问我的家人是不是也来一套,“便宜,一平方米才六千五百元哦!”家人动心了,问我。我是乡下苦出身,对捡便宜的事分外敏感。我心里盘算,即墨再远也是青岛一个区,能在青岛这座准一线城市以六千五百元将一平方米据为己有,绝对天赐良机。而空姐正是天上的,职业要求她凡事必保万无一失,不可能忽悠我们。
的确没有忽悠我们。这不,十年后的我欣欣然住进来了,正坐在南窗前看小院里的花。花是我自己栽种的,以蓝色花为主。喏,二月蓝、鸢尾花、矢车菊,都是蓝的。二月蓝最先开,也最蓝,蓝得玲珑剔透神清气爽,蓝精灵似的。鸢尾花尾随其后轻舒鸢尾。一如其名,无论叶片还是花瓣都像鸢尾。准确说来,单瓣像蓝色鸢尾,合为一朵则像蓝蝴蝶。之于我,鸢尾颇有乡愁意味——很像当年在乡下常见的路旁马兰花(亦称马莲花)的放大版,或者不妨说是考上清北又考上博士的学霸马兰花。这也是小区里最多的花。不过我觉得若一排排一片片栽得太多了,则未必多多益善。相比之下,窗前、篱角、路旁或草坪上的一两丛才耐人寻味,才撩人情思。怎么说呢,疏离、矜持、内敛、淡泊,如自甘清苦待字闺中的邻院村姑。
较之鸢尾花,矢车菊的蓝要深一些,花比一元硬币大一圈。细看,花瓣果如一支支箭(矢)齐刷刷以待射姿态围成一个个小车轮状的花朵,顶在一条条细茎上仰面朝天,绝不“横向联合”,一副依然故我的神气。但由于花朵过于单薄和轻盈,显得扑朔迷离,很是引人遐思,仿佛往昔一个缥缈的梦境倏然飘来眼前。是的,此刻我正面对着窗前的二月蓝、鸢尾花、矢车菊。蔚蓝、湛蓝、星蓝,蓝色浪漫,蓝色交响曲。注视之间,心情开始变得安谧、恬适、悠然自得,很想表示感谢。感谢什么、感谢谁呢?蓝色?蓝天?蓝天中的空姐?
蓦地,我想起另一位空姐——有可能嫁给我的空姐。她是我大学时代一位女同学的妹妹。毕业分配时,我孤身一人南下最远的广州。那位平时沉默寡言极少搭理我的北京女同学似乎心有不忍,我到广州不久便把她在广州白云机场的空姐妹妹慨然介绍给了我。时值1976年,我敢保证,全国空姐加起来都比不上现在的空客多。甭说别的,那一身制服就足以把天底下所有男人乖乖制服,至少我是早期一例——初次约会,但见那一身藏青色或黛蓝色的制服烘托着一张白皙清秀的面庞,看得我险些忘了下一口怎么呼吸。
可惜美梦没成。为什么没成呢?一个谜。八年前的同学会上,空姐的姐姐终于揭开谜底:“林同学那时可傻了!听我妹妹说你去她机场宿舍,也不好好坐着,不正经说话,站在那里东看一眼西看一眼,不知你在看什么,闹不清什么意思。后来我还劝过妹妹,说林少华是才子,不会谈恋爱,但会写诗,不嫁给他,你要后悔一辈子的。但妹妹说后悔一辈子也不嫁给书呆子……”这下可把全班同学听呆了。不消说,空姐不会后悔,后悔的是我这个“书呆子”——假如当时好好坐下好好看她好好说话,甚至跟她合唱《我爱祖国的蓝天》,我的人生也许会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