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敏
芒种时节,布谷鸟的啼鸣惊醒了沉睡的水田。井字形的水田里嫩绿的秧苗排得整整齐齐,老农牵着水牛一圈圈踩平泥巴,这是插秧前最后的准备。
二十年前那个溽热的午后,初三模拟考的油墨味还粘在蓝白校服上,母亲已经抄起斗笠扣在我头上:“走,跟我一起去插秧。”脱下校服,我好奇地跟着母亲去田间。水田里早有十几株移动的“秧架子”。大伯佝偻的脊背几乎贴在水面,苍老的手指分秧却比燕子掠水还快;玉儿姐把裤管卷到大腿上,露出的皮肤早被泥浆镀成古铜色;二妈的土筐里码着翡翠般的秧苗,每株根须都裹着湿润的河泥。我学着他们的模样,脱下鞋,挽起裤管,赤脚刚探进田水,一股清凉由脚底直达脑门,淤泥从趾缝间温柔地漫上来,带着大地深处的体温,脚底也温热起来。
母亲扔来一把秧苗,我笨拙地模仿着大人的手法:左手虎口分秧,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戳进泥里,秧苗入土的深浅全凭指尖的微妙触觉。可那些秧苗总在松手后歪斜着倒下,仿佛在嘲笑我教科书上那些工整的笔记。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水田蒸腾起白茫茫的雾气,蚂蟥开始苏醒。当我感觉小腿有冰凉的丝线游走时,那截黑褐色的软体已经吸饱了半指长。惊恐的尖叫划破凝滞的空气,我连滚带爬扑上田埂,泪珠砸在滚烫的泥土上,瞬间洇出深色斑点。田里爆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我知道,他们在嘲笑我这个学生被一只蚂蟥惊吓成这样。
玉儿姐赶紧喊来田埂上的张叔,张叔二话不说,猛一拍我的小腿,那条深褐色、肚皮鼓鼓的蚂蟥瞬间落地,腿上鲜血直流,疼痛一闪而过。张叔利落地捡起地上的蚂蟥,丢入腰间的篓子里,瞬间淹没于灶灰中。
母亲不知在田埂上拽了一把什么草,嚼一嚼涂在我腿上,一股清凉划过,血止住了。
重新踏入泥沼的刹那,我发现那些曾被自己插歪的秧苗,早被悄悄扶正了腰身。若隐若现的插秧歌萦绕在耳边:“三月种秧四月青,五月看苗六月黄……”暮色里,乡亲们的身影渐渐融成剪影。
此后,我再未下田插过秧。几年后,我们举家搬迁,远离了故乡。插秧、打谷子的场景成为遥远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