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昱宁
尽管文本里都出现了侦探,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英国人柯南道尔,与美国人雷蒙德·钱德勒写的都是两种故事。
那个曾经让柯南道尔深信可以用秩序来规训一切、但最终又让他深感失望的世界,到了雷蒙德·钱德勒的年代,变得更为复杂和暧昧。钱德勒笔下的私家侦探马洛,并没有多少解释世界的兴趣,甚至并不急着揭开谜底,也许因为“每次告别都意味着死去一点点”(《漫长的告别》)。大部分时间里,马洛与其说是在破案不如说是在延宕破案。他跟嫌疑犯一样浸泡在酒精里,在街上望野眼,以调查的名义不紧不慢地聊天,冷冷地吐槽腐烂僵硬的警察系统。无论把钱德勒或者达希尔·哈米特乃至后来的劳伦斯·布洛克打包归入“社会推理”或者“硬汉侦探”,好像都不足以说清楚他们那种疏离的、飘来荡去的属性。钱德勒自己的说法是,他不想“殚精竭虑于把一系列无关紧要的线索串联起来”,而是要把侦探从逻辑链上的一个环节重新变成活生生的人。这话若是被全盛时期的柯南道尔听见,多半会不以为然,会认为那只是缺乏逻辑思维和科学精神的人难以“把线索串联起来”的借口而已。也许他还会反问,钱德勒不写福尔摩斯(那样的小说),究竟是不屑,还是不会呢?需要指出的是,位于“类型小说”对岸的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特别严谨的答案。本文之所以用“主流文学”而非“严肃文学”或者“纯文学”,主要是因为通常语境下对于后两者的定义过于狭窄和含混。
好玩的是,在另一位类型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看来,尽管钱德勒“如今大概可以被认为是美国二十世纪文学中一位重要人物”,但早年给他贴上的类型标签却并没有那么容易给撕下来。按照金的说法,钱德勒在有些批评家眼里只是一个“想混进文学圈的”雇佣文人,另一些批评家“试图冲破知识分子圈的这种‘动脉硬化’,但通常只能取得有限的成就,即便勉强将钱德勒纳入大作家行列,也倾向于让他叨陪末座。”
鉴于斯蒂芬·金与主流文坛的既往恩怨,我们有理由相信他替钱德勒发的这通牢骚其实多半属于夫子自道。斯蒂芬·金跟好朋友谭恩美一起抱怨过在主流文学界受到的冷遇,虽然说的是气话,姿态还是肉眼可见的谦卑:“从来没人问起过我们的语言。他们会问德里罗,问厄普代克,可决不会向流行作家提出这样的问题。可我们这些俗人也在意语言,虽说方式卑微,但我们仍然热切关注写故事的艺术和技巧。”对此,主流文坛的权威裁判哈罗德·布鲁姆显然并不买账。2003年,美国国家图书基金会把“美国文学杰出贡献奖”发给斯蒂芬·金,这事儿让布老师大发雷霆。在他看来,这项本应致力于“减缓我们文化生活通俗化进程”的荣誉做了一个昏庸的决定,因为“我过去认为斯蒂芬·金是廉价惊险小说的作者,但也许那样说还是太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