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沃兴华先生去世,令人惊愕不已,没想到他走得那么快。
论上海书坛变法的书家,沃兴华和老师赵冷月可能是海派阵营里最决绝的二家,沃兴华比赵冷月走得更遥远。大概是大背景的关系,比如二十世纪初诞生的那一代传统派书家先后淡出历史,整个书坛空气更倾向于艺术化的书法创作,尽管后来沃兴华被贴上“丑书”大家的标签,上海书坛还是宽容,没有排斥他的探索。
沃兴华的书法之路始于1970年代,虽然从摹习周慧珺书法开始,缘于地域文化传统,上海书家都非常重视书法的基本功,他是他们一代人中热爱书法并在临摹上下过极大功夫的。前几年见到白谦慎,也对沃兴华的临摹功夫称赞不已。沃兴华后来接受赵冷月的指导。赵来自浙江嘉兴,他在上海书坛不是最有名的书家,但颇为活跃。他的创作力图突破民国以来的创作风尚,捎带进一些新鲜空气。赵先生传统功底扎实,创作上的新变思想,颇受年轻人的追捧,成了一时上海年轻书家的偶像。那时,上海与大阪之间的书法交流渐多,及至后来日本近现代书法受邀来我国展览,加上上海书画出版社1980年出版了由郑丽芸译的《日本现代书法》,给企求创新的书家带来某种启示。更大的机会当然得力于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书法家们有机会涉入个性表达追求迥异于人的“面目”。赵冷月有了东洋的一面借鉴,把注意力从“线质”转向“字形”,这一解构,有失有得。沃兴华目睹赵冷月的创新之作饱受来自传统派质疑的全过程,其中诸如书法审美认同与书法创作元素的关联重新被提出来,大概引起过沃兴华的思考。当沃兴华接棒赵冷月从事书法形式的探索时,实际对自己的探索方向已作了调整:一方面是线质的打造,另一方面是形变寻觅。他和从传统过渡过来植入书法现代性探索的书家相似,性格里有极其坚韧固执的一面,即使这一波人后来裂变,他依然故我,其中有理想的成分,还残留着他青春的梦想,当爱好转变为职志,也带来某种无法走出的心理暗示。
十多年后,沃兴华以一篇副刊文章《水盈盈》谈他的创作,我曾在一位友人的推送上留言提出疑问:沃先生身上存在的双重性,即书家与受过专门古文字专业训练的学者,师从戴家祥,是王国维的再传弟子。他是有“学统”的书法家,为什么要选择走一条他本人不熟悉的创作道路?当他书写那些被扭曲的古文字时,他的学理背景在哪里?学与艺处于怎样的一种关系?如何写?当然是书家的自由选择,不过作为欣赏者,我在面对沃兴华的那手变形主义书法时,心里有点纠结。他依仗着深厚的功底,下笔的厚重沉实掩盖了对形式空间想象的缺乏,以对传统的书法的态度看待变形主义书法,让人看起来有一种凌波时空的迷幻。那迷幻里藏着他和赵冷月二代书家孜孜以求的书法“新声”。
我不太同意目下许多人给沃兴华的“丑书”标签,既简单又粗暴,因为他是当代少数还在“真诚思考”与“实践”的书家。但这也可能是从上世纪70年代就痴迷书法,后来一直伴随书法同行一代人的宿命。被时代碾过的痕迹,或明或暗都印在了他的书写里。他们求新,却无法割舍与传统的关联。他在墨迹里发出呼唤声,沉重而且寂寞!
在我印象里沃先生是有书生气的书法家。
走入时间深处的沃先生大概不会料到,他的离开,会引来成千上万顶的“大师”帽子的来袭。而此时他的老师——赵冷月的书法展正在南国深圳悄然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