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3日 星期三
绘画是文学的梦(书法) 门卫老丁 街边买些香甜 无尽的情缘 永不褪色的青春记忆 上海裁缝师傅(之八)
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5-08-31

上海裁缝师傅(之八)

程小莹

裁缝师傅杨格里跟我有点顶真——关照过你,不要写我。你不听,偏要写,一篇接一篇。你晓得吧,《新民晚报》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有海外版。这里的晚报,第二天在海外的上海人就看到了。伊拉天天要看晚报的,几篇看下来,就晓得那个裁缝师傅是啥人。老上海出去的女人,一看就懂。

事情的起因是,某日,天气还好。午间,去看杨格里,想去面馆一道吃碗面。裁缝铺的门虚掩,留半尺余口子,有点不同凡响。向里探视,见一女子背影,端坐于台前,一侧缝纫机,对面杨格里,踩缝纫机,轻手轻脚。不影响对谈。退避几步,旁人讲,有啥事体明早再来。不由得好奇心起,驻足弄堂口,一根香烟的时辰,快递飞骑而至,小哥熟门熟路,直奔裁缝铺门口。普通话唤道,快递;里向应声,经半尺门缝取之。那食品包装袋上有“王家沙”字样。想必是馄饨小笼。胃口蛮好。再点两根香烟,里向的人食已果腹,外面的人饥肠辘辘。就见裁缝铺大门洞开,女子出得铺子,开口一句上海闲话——杨XX,上海的热天,哪能越来越热了,老早好像没有这样热啊!杨XX应声——毛主席老早就讲过,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杨格里看见我,手指了我一下,明早过来一趟,有话跟你讲。那女子看我一眼,不认得,就省了招呼。女子上了年纪,十足上海女人做派,手里一把苏绣折扇,小巧精致,手指尖捻开扇面,轻摇几下,香风淡雅;手腕上,竟戴着老式宝石花机械女表,金黄色款;瞬间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

杨格里随手锁了裁缝铺的门。今天彻底歇业。遂与女人同行,手里还没忘记拎着“王家沙”包装袋的干湿垃圾。

不晓得他们要去哪里。

第二天,杨格里就对我埋怨。你说烦吧。中学女同学,三十几年前去了美国,根本没有什么联系。看到晚报上的《上海裁缝师傅》,马上吃准我们是中学同学。不会错的。从美国飞回来,一路认得,熟门熟路,说就为看看我杨XX。

我还是第一次晓得杨格里的真实大名,出自他中学女同学之口。小学、中学同学之间称呼,向来直呼其名,从小如此,五十年不变。即便男女同学谈恋爱结婚,老夫老妻,彼此还是习惯连名带姓。这便是同学之间。仅此,我相信杨格里说的都是真的。

这个中学女同学,与杨格里其实没有多少交集。那个年代,中学男女同学彼此都不说话。更谈不上独处。女同学家里生活有点难过,是因为特殊年代,有“海外关系”。女同学和唯一的弟弟都在读中学。某年冬寒,家里没有足够的御寒冬衣。弟弟冷,姐弟俩在家里翻箱倒柜,寻到祖上留下的几件老式西装。毛料的。眼睛一亮,想到家里开裁缝铺的杨XX同学,硬了头皮请他帮忙,将老式西装改成学生装。

那个年代,上海有很多家庭留有老底子的西装,穿不出去,遂改成立领学生装,穿在里面,外面套件中式罩衫,或者中山装,用以御寒。老式西装做工讲究,线条硬朗,要改成立领装——杨格里说起来有点兴奋——把西装的翻领重新设计为立领,材质不变,要紧的是领口要竖起来,贴合脖颈;一边用手里的粉饼,勾勒出一个立领样式。保留胸衬、肩衬,厚实保暖,下摆略做收窄;穿在里面,不碍的。但原来的西装版型还在,像个魁梧挺括的硬壳。一个中学小男生宽肩挺胸的样子,在学校里就有点突兀怪异。

我也有过这样身形怪异的中学生经历。

他们约好在西康路安远路邮局门口碰头。五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傍晚。邮局里人来人往,邮寄包裹取包裹;如此,手里提个包裹,即便被熟人撞见,也有许多托词,总比在电影院门口、街边小花园里被人看见要好。几天前,他们就在此碰面,杨格里取来老西装。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跟异性约会,只记得天冷得不得了。两人再见面,老地方,包裹交还女同学,想到女同学穿得单薄,这改成的男装,是给她弟弟的,心生怜悯。杨格里摸一下裤袋,还有几毛钱,爷娘关照,需要的话,送同学回家买电车票。24路电车。女同学说要走回家。分头走,不要被人看见。杨格里就在分手前,到江宁路海防路口的王家沙,请女同学吃了碗馄饨,余下的钱买几个“老虎脚爪”送她。

这是半个世纪前的上海少男少女的故事。他们就此没有任何联系,甚至私下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现在晓得,女同学后来移居海外了。家居独户门牌三上三下弄堂房子变卖。杨格里说,女同学离开上海的时候,她脑子里上海只有锦沧文华、国际贵都、华亭宾馆开着。还有就是“王家沙”点心店。24路电车还在。杨格里叫了“王家沙”的外卖,算是纪念。

杨格里说:我又不好把她带到家里去。你说是吧。女人的事情,不好多想;想多了,心里会有点烦。跟你讲讲,讲过就算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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