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5日 星期五
春华秋实(剪纸) 双关潜伏语感 英语教授的奇葩初一 永恒的河流 大器之琢,不争旦夕 我对自己的八厌恶
第13版:夜光杯 2025-09-01

我对自己的八厌恶

阎连科

岁月冉冉,我对自己的厌恶不见种子却生长起来了,林木入云了。随手一梳理,就是一把,至少有八种。

1.错别字将与我终生同行。不记得我发的第一篇小说中有多少错别字,但现在写作四十余年后,每篇小说无论长、中、短,其中的错字或白字,哪怕我把那小说读十遍,都还会亦班亦排、人五人六成建制地挺胸直立在小说叙述中。最常错的字不仅是我们最常说的“的、地、得”,而且是“村”和“对”,这样不沾亲带故的字,错在文中不读三五遍,我也很难将其找出来。

错别字——讨人厌而令人恨,可它们又有那么强的生命力。所以感激编辑和校对。如果有一天,各编辑部或出版社,设立一个作家错字领奖台,我大约是会获奖的。是会站到台上被人授牌的,说不定还会是冠军。

2.音乐欣赏的品位之低低到尘埃里。如果酷爱地方戏,可解释为因你自小生活在乡村,地方戏是你唯一的音乐之养成,那么你已经离开土地大半生,不仅离不开地方戏,而且对一切被人指为通俗、低俗、民间、口水的音乐和歌曲,都爱到一个孩子爱糖样。尤其浅白、流畅、伤感的流行歌,倘若家里没有人,我会边听边哭边掉泪,甚至蹲在地上哭到直不起身。三十几年前,第一次在电视上听到杭天琪唱《黄土高坡》时,我一个中午哭到没吃饭,老婆、孩子回到家,见我泣不成声吓得半晌说不出话。两年前,偶然之机会,在手机视频上,翻到土耳其与韩国的合拍片《艾拉》,听到歌曲《心在哭泣》的音乐后,那煽情、那泪崩,当场抓起餐巾纸就捂在眼睛上。及至现在每每听到无论是谁翻唱《此情可待》和《布列瑟农》等,都会发呆愣下来。

说得具体一点儿,让过去那页掀过去,让到来这页翻过来。我对今天当红的歌手王琪、刀郎、海来阿木们创作的那些煽情伤感歌,爱到即使只剩老涸枯干的最后一滴水,也坚持要去拥抱明日朝阳的大海洋。哪怕有人说你不像个严肃作家你不该这样,你的深沉浅得盖不住一个碗底儿,还是挡不住我爱听那些伤感、煽情的歌曲扑簌簌地掉出眼泪来。

我的泪点低,竟然低成这样儿。眼泪不值钱如任何一条路上的一星尘灰儿。

3.总忍不住当众去挖耳朵眼,这也是令人令己最厌恶的一桩事。

4.和人谈论文学时,忍不住夸夸其谈仿佛别人的观点都不对,自己的不仅是对的,而且还是最新发现的正见和独有。

5.爱吃又不会吃,吃饭如吞饭。关于吃,以我之实践和判断,最好吃的餐馆一定是离我家最近那一家。最好吃的菜,是离我筷子最近那一盘。在家里妻子还没把饭烧好,我已经把先端到桌上的炒菜吃了一半并已吃饱了。每天早上饭后坐到书房去写作,写作两千字后走出书房吃零食。日日如此,雷打不动,而且什么零食都好吃。饼干、糕点、蚕豆、瓜子、巧克力、硬糖块,或者早饭留下的半根油条、半个馍,如果这些都没有,就打开冰箱去找黄瓜或番茄。

总之有零食生活就是美好的。

在《夏洛的网》中读到小猪威尔伯的美食是:“麦麸、热水、苹果皮、肉汁、胡萝卜皮、肉屑、不新鲜的玉米粥、干酪包装纸和脱脂牛奶、干饲料,主人吃剩下的三明治、洋李皮、煎土豆、几滴果酱和一块烤苹果,一碗泔水和他人吃剩下的煎饼或者炸面圈,隔夜吐司或姜味小甜饼,一条鱼尾巴,一块橘子皮,再加上几根面条和榨过汁的椰子渣,抑或垃圾桶中的一张纸或者擦过油手、油嘴的餐巾纸。”如此等等威尔伯日日不厌地狼吞虎咽时,我都觉得那个该死的E·B怀特写的不是猪——而是我。

至少是以我为原型,写了一个最爱吃的王牌猪。

E·B怀特是应该给我一份稿酬的,以我为原型,一本薄书畅销全世界。可E·B怀特忘掉的一个情节是,我稍微一挨饿,就能从我家的狗粮中尝出香味来。跟着顺便说一句,别人以为茅台最好喝,我以为一切香槟都好喝。而在最好喝的甜味美酒中,最好最上乘的是日本梅子酒。我去日本餐馆从来不是为日料,而是为了日本的梅子酒。去日本如果没喝梅子酒,我就等于没有去日本。

6.这一厌恶有些隐私了——我非常非常爱存私房钱。妻子、儿子从来不问我身上有多少钱,不问我把钱花到哪去了。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希望有笔钱放在自己身上别人不知道,好像唯有这样才有安全感。这个令人厌恶的毛病是我相当年轻时,一提干调到集团军的机关开始的。那时候军机关的军官无论职务高低,都把工资交到家里去,而把奖金悄悄锁到办公室自己抽屉里。于是我就有样学样到现在。

到现在,儿子发现我这个问题了,经常打开我的手机看一看,发现我私房钱少了就悄悄转给我一笔钱。

7.这桩自己厌恶自己的事情有点大,可上升为道德问题或者人生观与世界观——自己是完全地道的农民或用诗意夸张的词语说,我是土地的儿子、亲儿子,可我离开土地大半生,连丝毫的乡愁都没有。倘若不是那块土地上与我有血缘的亲人在,我都不敢说我是那块土地的儿子或说出生在那块土地上。见过一个土地的儿子后来成了特别有钱的人,他说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做房地产挣到的第一笔钱做下的第一桩事,是给他所有有血缘的亲人每人四十万或者六十万元人民币,从此让他们营商,不让他们和自己再有任何联系或电话——除了父母亲,其余人有事都和他的秘书说。

我不敢,也不愿去判断这个巨商做得对不对,但我相信我若有钱我也会这么做。而且这样做了后,会在挪威大峡谷的森林边上买块绿地或在瑞典的哪儿买个岛,从此离开土地、离开这世界——也许那时候,我会培养出一点乡愁感。

8.最最讨厌自己的顶级事情是,我是一个非常怕死而又不想赖活着的人。

这种令人无奈而又令人厌恶至极的生命观,数十年如一日地折磨我。而今天我找到最有效的应对方法是——安眠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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