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09日 星期二
丰子恺(版画) 母亲那年看阅兵 丰子恺的“美术课” 从上海到缅甸的传奇 喧阗而快活的波尔图 抓了个好角度 春城无处不飞花
第13版:夜光杯 2025-09-05

抓了个好角度

黄昱宁

几年前翻译过希拉里·曼特尔的一个短篇小说《刺杀撒切尔夫人》,印象最深的是对其中的短语get a shot的处理。那故事里的“我”,住在英国温莎,从卧室窗口能看到温莎医院的花园。时任英国首相的撒切尔夫人正巧在那家医院里做一个眼科手术,如果想看到她出现在花园里的样子,那么,“在我的卧室取景得天独厚”(My bedroom had a perfect view of the hospital garden)。

杀手来自爱尔兰共和军临时派,冒用水暖工的身份闯进民宅寻找射击点,他包里的“金属配件”组装起来就是一把枪,枪的绰号叫“寡妇制造者”;而“我”所处的社会阶层、接受的教育程度显然高于前者。“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此人并不是来修水管的,但旋即将他误会成了摄影记者,因为此人一开口就说了一个具有双关意味的句子:“It’s a great place to get a shot.”这个shot,杀手当然意在“射击”,但shoot这个词及其时态变形,同样可以理解成摄影——“我”按照更寻常的逻辑自然会往后者的方向考虑。所以在这句话之后,两人之间又阴差阳错地双向误解了好一阵。问题是,在中文里,射击就是射击,摄影就是摄影,并不存在将“射击”与“摄影”的含义合而为一的双关词。为了在译文中达到“功能对等”,我在反复推敲之后将这句台词翻译成:“在这里抓个角度再好不过。”

这样一来,对话的两边,都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大体完成这个“双关”的表达与接收——尽管在中文里,这样的修辞并非浑然天成,因而语气的强度会有所减弱。

因为有这一番字斟句酌的过程,所以我对于shoot在这篇小说里的作用,乃至镜头与枪口之间那种既直观冷峻又饱含隐喻的关系,都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当我在2025年的电影院里看到《南京照相馆》的时候,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申奥导演“抓到了一个好角度”。

如何在一段复杂而悲怆的历史中构建一个好故事,如何将千头万绪的线索归拢在一起,如何在意象的洪流中打捞出最简洁也最有冲击力的那一个——《南京照相馆》可以算是个相当聪明的案例。影像之于历史,历史之于记忆,记忆之于民族与个体的意志和凝聚力,这些并不容易言说的话题,通过在镜头与枪口之间构建关系,获得了很高的叙事效率,从而成为整部电影的最直接也最强烈的戏眼。

导演没有浪费这个戏眼。从日本摄影师战战兢兢地接过日军长官扔来的枪,到结尾南京大屠杀幸存者毓秀用照相机对准战犯的死刑执行现场,镜头与枪口的强关联在这部电影里被多次冷静、克制且巧妙地表达。在一个小而深的切口中,编导演紧紧围绕题目做文章,自始至终也没松一口气。在日军试图伪装“亲善”的镜头逼视下,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被虐杀——那一刻,shoot的两重性,“镜头即枪口”的叙事力度,都达到了最尖锐的顶峰。

隐藏得更深的一点好处是:因为有了这个“戏眼”统摄全局,全片的节奏张弛就有了内在的逻辑。当老金在那样逼仄的空间里有条不紊地讲述照相洗印的门道,指点相纸和镜框里的“大好河山”时,观众会看到他眼里倏然亮起的光,也会跟上叙述的脉络,自然进入故事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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