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猿思人

俞可

德国《时代》周刊2023年夏采访珍妮·古道尔，问及，身后愿意在天国安顿还是在人间重生。“要是在天堂获悉，人间召唤我，我将重返。”这位全球最知名的环保布道者如此义无反顾。自10月1日，天上古道尔静候地上佳音。

关于古道尔，全球津津乐道的是非洲雨林上演的人猿情未了。因顿生“和人猿泰山一起生活在森林”的梦幻，探究一种基因与人类近似的灵长类动物，遂由23岁时的妄想而68年的痴心。美国《时代》周刊誉古道尔为20世纪“世界最杰出野生动物学家”。一个“野”字切割人兽之界。

黑猩猩“大卫·灰胡子”折枝捕蚁。1960年此景，古道尔“难忘之日”。让一只从非法贸易中解救的黑猩猩“旺而达”回归雨林，黑猩猩一步三回首，以一个拥抱予以报答。2013年此情，古道尔“铭记终生”。

探生命天籁之赜，索自然天书之隐。古道尔摘下人之“尊”的冠冕，拨开兽之“野”的迷雾，浸入黑猩猩赖以生存的雨林四分之一世纪。她把自己视作一只闯入的“白色猿猴”，发现黑猩猩除拥有社会性与情感力之外，不仅能学习，还能利用并制作工具，甚而能实施暴力且同类相食。

仿佛如现象级网络游戏《黑神话：悟空》的玩家“天命人”踏上西游的坎途，古道尔踩着探寻人兽边界的荆棘。“我们终于明白，人类与动物之间，从来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坚持在发表第一篇论文时将指代黑猩猩的“它”一律改为“他”或“她”。当英国一家媒体1972年为研究对象、黑猩猩“弗洛”去世刊登讣告，重塑人兽边界似乎稳操胜券。

全新世的第六次大灭绝可谓人类文明的最新生态足迹。2024年10月19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总部发表演讲时，这位联合国和平大使直陈：“假如我们够聪明——作为万物灵长的智人，我们就不会毁灭地球，摧毁我们唯一的家园。”

“半是罪人，半是圣人。”人类游走于兽性与神性之间。

动物着实比人类更纯真也更聪慧，至少不会自毁家园。拷问，何以断言人类征服自然；顿悟，人类仅为自然法则网络一个节点，且从未走出天道。

古道尔为人类祛了魅？

人类文明最新成就，非人工智能莫属。时下兴盛的AIGC（人工智能生成内容）模型的参数可达百万亿规模，与人类大脑神经触点规模几近持平，智力堪比人脑。有别于前三次科技革命，AIGC模型拥有前所未有的主体性与能动性，执行力与创造力，自主感知、分析、预测甚而干预人类的行为与选择，且正迈向实体具身化。以遗作《人工智能时代与人类价值》，基辛格赠予后世的最后警言：“如果不能就我们是谁达成一致，人类就有可能完全把定义自身价值并证明自身存在的生存任务交由机器。”

从人猿边界到人机边界，古道尔与基辛格皆视人性为终极界碑。当动物与AIGC模型亦通人性，如宠物瘾与人机恋，以人性为界便驻足于人类的孤芳自赏。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经》）。

我是谁？先秦之吁，千古之问。精神！浩气长存的抗日战争庄严宣告：以铮铮铁骨战强敌、以血肉之躯筑长城，人民的力量不可战胜。所蕴含的是铸就并支撑中华民族灵魂的精神，绝非碳基与硅基所能定义。

睹猿思人，由猿及AI，触AI生怀。寓人兽互依于人机共生，演绎的应为田园牧歌，守护的实为精神家园。此乃人类对“造物主”不朽之身的自我救赎。人间要召唤的便绝非古道尔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