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
2024年某日,一只雄性美短起司小猫,从东北空运上海,加入了我的日子,他出生仅两个月。
选定这个品种,是有原因的。此前几周,有只不明来路的小猫,死死尾随着我,大有跟定我的意思。公共场合,正有事,只能中止和小猫互动。过后,再也不见他的踪影,我竟怅然若失,就决定去物色一只同款。那日远道而来的美短,事实上成了某个缘分的替身。前后两只小猫,外形几乎一致。
给新来的小猫取名三毛,或因自己常念及旧时市井。当时,身边总会有人叫三毛、四眼、小弟、扁头及长脚。
此刻,三毛走出笼口,未见旅途倦怠,他大眼滚圆、唇鼻粉红、胸腹雪白,一身灵气照亮了周围。他第四条腿的肉爪粘紧笼门处不放,迟疑还是有的。我捧起他放在地上,他即以半宾半主的姿态,东跑西跑起来,弯刀似的透明指甲,触在光洁的木质地板上,嚓嚓作响。
最初,我以手掌轻托玲珑的三毛,他懵懂如婴儿,分不清这是落入歹徒魔爪,还是人类在向他示好。又过两月,他开始对搂抱不太配合。向他索抱,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拥有选择权,显得不情愿。再大一点,他的呆萌可爱,让拥趸哪管那么多,一把将他扑住,强搂强抱。此时,三毛以一种漠然告诉诸位,他已把一切强迫,视作主权冒犯。三毛的冷傲,日渐成形。
拥其入怀,分明暖意满满,他为何要拒绝?我猜测,对于拥抱,三毛首先感到四肢被锁死、行动遭限制,有违他的自由意志。
三毛有个本领,被人紧箍了,他能就双方力量对比,迅速作出评估,并倏然认怂。他仿佛知道,此时鲁莽,徒劳且泄露心机。三毛擅于佯装服软,一俟你的拢合松懈,他立即尝试脱逃。若未遂,他会再次退至隐忍。每当突围的信号二度出现,三毛是疯魔的,绝不顾及尖利的指甲,会否给你留下伤痕。如此,碘伏等药品已成常备。在泳池,朋友见我胸口有不少抓痕,就问,哥哥,你多大年纪了?
强行,常倒逼出另一种强行,并多半不欢而散。我蓄意要和三毛建立温良互动,始终未果;而几十年前的初恋镜头,倒由他勾起。
那个激动人心的午后,一名生机勃勃的女孩,站在一棵枯树边上。那棵枯树就是我,经验苍白、勇气贫乏,拘谨得恶形恶状。见此现实,女孩信手设局。——两人入公园见有草坡,齐上,未敢牵手。坡顶,春风热热,她推我下去候着,我毫无思想地执行了。轮到她下坡,就夸张地跌跌撞撞起来,她的身体失控地命中我的怀抱。这个设计虽简陋,但基于有准备对无准备,大获成功。火热的女孩,佯装未能走稳下坡路,既把自己扮得无奈,又强使抖抖豁豁的男主来不及惊呆,已拥她入怀,瞬间实现交往升级。我真正领悟其中的奥妙,是十多年后。虽笑对糗事,但我仍无法从别人巧夺天工的设计范例中,找到摆平三毛的良策。
一日之中,三毛要用很多时间舔舐自己,以自洁。三毛的舌头无法覆盖整个脸部,他就先将某条前腿舔舐干净,再用其去擦拭脸部的边边角角。此种转换,有点接近灵长类动物对工具的借助。时而,三毛还会跳上沙发靠背,一丝不苟地舔舐我的头顶。他的舌面布满倒刺,像木工砂纸。他对我的舔舐,或是妄想把我视作其肢体的延伸?
观察,是三毛的爱好之一。家里如有两个人,他会去蹲伏在可以同时瞭望两处的位置,形成一个三角。他像职业特工那样酷爱情报,但尚未发现他对掌握的各种线索,有更高级的利用。
三毛喜欢人们示弱地和他聊天,只要能软软地对着他絮叨,他就趴在地上不停摇尾,表明他还要。他似乎能从语态中,领略大致的语义。他喜欢被恭维,对聪敏、乖、厉害、漂亮、扎台型等夸赞字眼,敏感并上瘾。晚上睡觉时间,三毛是不被放进卧室的。一早开门,他就急切地挤进来。正开窗换气,怕有危险,须驱逐三毛。最初,他躲在一把躺椅下,以他的小快灵和我周旋,难以搞定他。我想到语言鼓励,可能有效。就以吹捧的口气说,三毛出去吧,三毛嘛最乖了。他就从躺椅下亢奋地蹿出去,还侧身在门边的墙上极欢快地扑腾一下。
三毛一般不主动求宠,但饿了、想享受梳毛、盼望用玩具逗他蹦高,就会来我的腿边蹭来蹭去。他得到满足后,眨眼间就收起刚刚表演过的降尊纡贵,恢复了惯常的桀骜。前后的状态如此割裂,也不怕下次求我时会遭刁难。三毛知道我希望他快乐,不会跟他锱铢必较。于是,最终被摆布的是我。三毛对我的拿捏,有点水平的。
人们常以人类的逻辑、习惯和想象力,去解读非人类,可能离真相甚远。有时候,看上去极严肃的思考,其实应归为娱乐。
写这段文字,是上海深夜11点,瞥见三毛静立在不近不远处。他前肢并拢上身挺立,腿及胸腹白似云朵,活脱脱一只充满卡通式善意的小猫。三毛正凝神研究我,见我看他,他把目光调向别处;见我还是在看他,就转身而去。三毛满背深色,走进幽幽的光线里,已是一只很诡谲的黑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