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扉页里的雾都

云想霓裳

伦敦的气息，总有着点儿中古的况味。是鹅毛笔划过旧羊皮纸的干涩印迹，是煤气灯照射古老街角的昏昧残影，是泰晤士河上吹过来的、响荡着一百多年大本钟声的风——仿佛可以逆着它走很久、去很远……从AI时代回溯到工业革命时期，钟声也听不见了，烟煤与铁摩擦出的白烟弥弥散开，蒸汽机的喘息沉重而规律，铿锵的节奏令人忍不住相信：一切正朝着某个伟大的方向前进。时代的引擎从不为谁而停下，每一世的旁观者们，不过是它当时的最后一口呼吸而已。然而总有不容消逝的那些，被光阴巧妙地收纳着传递着，在诺丁山、在卡姆登、在查令十字街区、在大英博物馆周遭，中古店与旧书店一间挨着一间，它们存在而克制，和历史永恒地擦着肩。

Jarndyce的位置正对着大英博物馆，是一家专注于18至19世纪英国文学的古董书店，这个名字应该是出自狄更斯的小说《荒凉山庄》，书中Jarndyce家族无尽缠绕的故事感似乎也延伸到了书店门口那扇深绿色的木门上。门是沉沉的橡木，有着岁月盘出的黯然光泽，一推开，门铃叮当一声——走进这里，便走出了时间。店内空间不大，却层叠着无数个世纪传承而来的文字。墙上、桌柜上、窗台上都堆满了古书——珍稀的初版文学作品、装帧考究的古早诗集、旧社会调查手册，还有印着精美书票的私人藏书。果然，这里关于狄更斯的作品收藏最为丰富，有幸见识了由Chapman and Hall于1859年在伦敦出版、配有狄更斯长期合作的插画家H.K.Browne的插图的《双城记》。书被保存得相当好，品相几乎没有损伤，典雅的版式、端正的字形，插画更为小说增添了强烈的戏剧感与社会现实氛围，是19世纪中期伦敦印刷艺术的代表。出版页上注明了：“And at the office of All the Year Round,11 Wellington Street North”，见证它是最早期单行本版本之一，与连载几乎同期发行。

我并非对古董书本极度偏爱之人，是在帮朋友寻觅收集的过程中逐渐生出了亲昵。逛过太多的古董书店和旧书集市，多是理性地淘找，偶尔感叹一下艺术与时空的复杂纹理。伦敦的古董书店却是别有一番气象的，如Jarndyce，既古朴又清新，既凌乱又整洁，矛盾统一的自身就是一副没有年龄感的腔调。那扇开在墙上的小窗莫不是一面滤镜：窗外是大英博物馆这座时间的殿堂，阳光洒在庄严的立柱上泛着金光；窗内则像是伦敦某个阴沉的早晨，有雾悬在河面上，整座城市仿佛在沉睡，用它千万个黑暗的肺在沉重地呼吸……翻开手中第一版的《Oliver Twist》，旧扉页里的雾就都飘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