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建富
我家多次搬迁,都是石库门里弄,1968年那次,后门有口井。上海的里弄呈“非”字形,粗的是直弄堂,或通马路,或通后街,而横的,多为“死路”。我家就在那笔“横”的底部,从直弄堂数过来,第四家。
搬家在盛夏,初到新住处,未进家门,就见这口井,井壁不高,我朝井里望去,天上的云,我的脸。那年我12岁,懵懵懂懂。正在胡思乱想,忽听一阵喧哗,瞧见一帮大人小孩,拎铅桶铁桶,拿脸盆脚盆涌向井边,他们挨个把系着绳子的铅桶铁桶朝井中缓缓放下。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发现打水者左右摇晃绳子,桶在井中翩翩起舞,忽然用力一拉绳子再放下,铁桶“应声”沉入井水里,随后吭哧吭哧地拉出井口,提着冰冷的井水扬长而去。父亲下楼来看热闹,当那拨人走了,他回家,找出一个网袋,将两瓶啤酒置入,再用一根麻绳拴住网袋,回到井边,把它们放入井水,自言自语:“好吃冰啤酒了。”须臾,也有人与父亲一样,拿着啤酒冰镇,父亲见状,脱口而出:“会不会搞错?”来人不慌不忙,掏出一段红带,系在自己的绳上:“哪能会错。”
在没有冰箱、空调的年代,左邻右舍把这口井当作了“冰箱”,除啤酒外,西瓜、黄金瓜,反正可以生吃的瓜类都朝井里放。炎热的夏天,屋里似蒸笼,吊扇无力地转着,控制开关有四档,父亲只允许开二档,说是省电。我中学放学回家,就去打井水,用冰凉的井水拖发烫的地板、擦桌椅、窗台和床沿,屋里似乎凉快些。后弄堂的人也来此打井水,我同学羡慕地说:“你是近水楼台先得水。”每每傍晚时分,井边又开始闹猛起来,隔壁的娘舅用井水浇地不算,还将用竹片做的躺椅搬出,用井水浇透,晚饭后,惬意地躺着看新民晚报。夜晚,我们借娘舅的光,地面不热,小伙伴们围坐井边纳凉讲鬼故事,不知谁“哇”的一声,吓得大家四处逃散,夜幕中响起阵阵笑声。
十年后的一天,没有征兆,井突然被填平了。如今,五十多年了,弄堂里的这口井留在我记忆深处,始终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