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秦岭南麓有个叫塔尔坪的小山村似乎从未这样出名。塔尔坪具体属于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朝北直直地走两百公里是潼关,朝西北走近两百公里是长安,朝东南过了“一夜潺湲送客愁”的武关,再走两百公里就是南阳。因为她是我的出生之地,我一直想为家乡做点什么,开始想建一座庙。塔尔坪原来就叫大庙,后来庙被拆除了,变成了学校,学校后来搬迁了,变成了一户人家,想把庙重新建起来,让大家有个祈福的地方。
后来,我又有了另一个狂妄的设想,想在这块土地上建一个陈列馆。我常常对家人讲,你们得有点历史感,重视一下你身边的这个人,他整天埋头所做的,是一件制造历史的事情,所以你们得把我的一支笔一页纸,都当成史料保存和收藏起来,总有一天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将要被放在一个房子里陈列的。
我说的陈列馆,其实就是我的旧居,也可以说是我个人的纪念馆。对于纪念馆,念头早就有了,不能叫“陈仓旧居”,也不能叫“陈仓文学馆”。我这小八腊子的东西,勉强可以称“人”,想称“人物”的话,前边务必再添一字——小!小人物是也。小人物只能附着于一根草,怎么可以寄生大屋高堂之内呢?搞不好是要遭到后人笑话的。
所以,我准备起一个与我身份匹配的名字,叫“陈仓文学小屋”,既不能与古时的陈仓栈道相提,也不够格与乡党贾平凹等大师傅并论。“陈仓”是我的名字,“文学”是我的追求,“小屋”一词意在解释,我的追梦人生不容易,从塔尔坪那个小山村,虽然走到了十里洋场大上海,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的文学成就在历史中是不值一提的,在文学宫殿面前是十分渺小的。
我的父辈们多数都是大字不识的文盲,不仅没有书读,更是读不懂书,塔尔坪最大的文化就是过年的时候贴在大门上的对联和绣在鞋垫子上的桃花和喜鹊,以及百年之后刻着姓名与生卒年月的墓碑,其余是不着一字的,因为他们一生之中,除了建过几间瓦房,生养几个儿女,耕种几亩薄田之外,再没有什么可称道的了。我建“小屋”的意图,意在告诉大家,这片土地再贫瘠,也不应该只生产土豆、玉米和大白菜,还应该生产另一种东西。如果让我嘚瑟一下,我可以自然地说,我是塔尔坪藏书最多、写字最多的一个人。塔尔坪陈氏一族的后人们,从此可以自豪地告诉人家,我们塔尔坪也是有文化底蕴的,更是有历史可查的。
这是一个造星的时代,但我们要清楚,是火焰就有冷却的时候,有光环总归会带来阴影。近日重读《双城记》,有一个注释让我久久不能入眠,它说,死海边上长着一些苹果树,这些苹果树结出的果实,全是黑色的灰烬。它绕过了春天开花,绕过了秋天结果,直奔一个主题,那就是结局——黑色的,灰烬。这才是沉淀。有人为今生而活着,而一个优秀的作家是为来生做文章的。
有人对我的想法不太理解。我说,这样比喻吧,有人积德行善,不是为了当下如何,而是为了来生能托生得好一点。我写文章也是一个修行,是为了来生的。我不是唯心主义者,我所说的来生是要打引号的,这个来生就是百年之后。人们总是感叹人生苦短,稍微一晃荡就过去了。他们所说的长短,只是第一个轮回,只是今生,只是当下,对于一个有信仰的人,有来生的人,有身后事的人,还会苦短吗?“举杯邀明月”的李白很短吗?“一把辛酸泪”的曹雪芹很短吗?他们不短,他们都活了千百年了,而且还继续活下去,难道你没有感觉到他们仍在你的身边,根深蒂固地骑马行游、喝酒吟诗?我的来生虽然没有他们那么长,那么生动活泼,起码我写下的任何一个字都会比我本人更加长久。
最近身体不适,总有日落西山之感,家人与朋友劝我好好休息,但我放不下,不消极,不偷懒。我相信自己的身后。有身后就有来生,我的来生将会安放何方呢?这完全取决于我的今生。上海太大,大家济济,是容不下我的。那就陕西商洛吧,商洛也是文人荟萃,贾平凹、陈彦、方英文、鱼在洋、南书堂、芦芙荭……不好意思,得罪得罪,真是太多太多了,我不能一一列举。我放在他们中间,真是沧海一粟,所以商鞅封邑之地,岂有我这游子立身之处?我倒退啊倒退啊,最后就退回了三尺宽的天空,再抬头一看,哇噻,这不是塔尔坪吗?
塔尔坪才是我的安放地!好在塔尔坪那地方,自然条件不错,有一眼汩汩冒泡的山泉,有一棵合抱粗的大树,树上还有一个鸟窝,虽然不是叽叽喳喳的喜鹊,倒也是会哇哇大叫的乌鸦,关键有一个农家小院,小院里有三间大瓦房,房内支有一口锅,我就是在这口锅的位置出生的,如今,我仿佛还在这口锅里被香喷喷地熬着呢!
这个院子算得上我真正的“旧居”了吧?今年中秋节期间,由于下了一场连阴雨,屋后的山上滚下一块巨石,直接把房子砸了个稀巴烂。朋友们纷纷来安慰我,我内心却暗自高兴,一是我天生喜欢石头,乡亲们来电,说要把石头破开才能取出,我却告诉他们,哪怕是把房子拆掉,也必须保证石头的完整,然后把它移到院子里,也算是塔尔坪一景了。塔尔坪原有七层宝塔一座,据《丹凤县志》记载,在清末的时候倒掉了,这就是塔尔坪名称的由来。自此,塔尔坪再无称得上景点的地方了。
塔尔坪的老屋早就没有人住了,如今又被砸了,这是不是在提醒我,正好可以改建成“陈仓文学小屋”?这个纪念性的建筑建成后,雕塑都是不需要供奉的,唯请把我涂改得一塌糊涂的手稿,我发表的诗歌、小说、散文,甚至是新闻作品,以及我几十年间的藏书和朋友们互赠的大作,当然还不能忘记我四处收罗来的石头与瓶瓶罐罐,全部都在这里陈列出来吧。如果哪位朋友愿意,再给我写个一百字的简历,一百字就足够了。最后悬挂一张地图,用一根红线在地图上,标出我走过的路,从塔尔坪,到商州,到西安,到广州,到北京,终点是不是上海,我自己也不知道。
就我个人或乡亲们而言,文学上的“陈仓小屋”其实比“陈仓栈道”并不平坦。这个“小屋”建成后,等再有孩子在这块土地上出生,从这块土地上启程时,他们的起点就会高一点,他们的目光就会远一点,他们的内心就会充实一点。让他们回头的时候,能看到一点历史和未来,不至于像我们这一代人,必须自己修路自己走,背靠的尽是荒芜与空白。这不是一棵参天大树诞生的地方,但肯定是小草弥漫种子发芽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