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震霖
自然造物,赋予海洋生灵以咸味,而陆地生物则无此天资。试想,倘若人类至今仍生活在无盐世界,恐怕依旧会徘徊于直立人的演化阶段。因此,掌握用盐之道,无疑是智人文明的重要标志。
“一盐调百味”,看似寻常一句,实则为调和鼎鼐的最高境界。
除甜食以外,盐几乎是所有荤膻菌蔬的“味之魂”。它如同音乐的基调,奠定百味的和谐;又如画作的底色,衬托万物的本真。换言之,纵有山珍海错,一旦缺盐,了无灵魂,便食不下咽,如同嚼蜡,何以言鲜?
无论哪种食物,都含蛋白质或氨基酸。鲜,只是匿踪其间,唯有在适量的氯化钠引导下,方能释放、交融,化作舌尖上细腻而复杂的化学效应,最终激发人们谋食的胃口。
盐,有“点石成金”之妙,但也是一柄明晃晃的双刃剑。
施盐得当,鲜味立现——钠离子以微秒之速激活味蕾,经由神经传抵大脑,瞬间唤醒鲜的知觉。然则,调和食物滋味时,撮盐(包括酱油)又要“候分克数”,因其容错率较低,宽容度甚微;分寸之间的咸淡,全凭经验拿捏,可谓衡量厨艺高低的一杆活秤。
诸如“盐梅相成”“甘瓜苦蒂”“蓼虫忘辛”“啮檗吞针”等农谚,无不凝聚古人洞察生活的哲思。它们所对应的酸、甜、苦、咸、鲜五味中,唯“鲜”是舌咽神经最为特殊的一种味觉,虽然总给味蕾以无限期待,它却没法独立成味。如依草附木,总蛰伏于荤蔬之中,藏器待时。
相较于绵长悠远的食盐文明,人类真正认识鲜味奥秘的历史才二十余载。1996年,科学家首次发现鲜味受体——代谢性谷氨酸受体;此后,日美研究团队逐步揭示食物中各类鲜味物质的贡献与协同作用,从此破解“鲜味维度”背后的微生物密码。
有盐,方能鲜。
烹饪实践与科学探索皆表明:鲜味必须产生在咸盐的基底之上,才能绽放出美食的千滋百味。谷氨酸、游离氨基酸、核苷酸……这些鲜味统统来自盐的导源,这应了先达李渔那句“有此则诸味皆鲜”。
然而,世卫组织倡每日盐摄入不逾5克,尤提防加工食品中隐形盐分。由此及彼,人工增鲜剂尽管能显著增鲜,但品种繁多不免造成滥溢;使用过量,轻则口干舌燥,重则损害健康。据我观察,即便虐菜大厨,提鲜时采取外宽内忌,其实也惧副作用。能用高汤,必勿搀增鲜剂。
回归盐的本味调和,既是良厨的技艺追求,也契合当代健康理念。大味必淡,五味六和,才是辩证用盐的超凡境地。
不过,如今“五味”之外的椒麻、绿芥、食臭,在咸鲜的加持下诱惑难拒,偶然酌从一下,也无妨。由此想来,传统“五味”的界定似乎不足以囊括现代人的味觉阈值,当可将“麻”“芥”“臭”等纳入新味体系的研究。相信未来,科学能够解构这些味觉背后的细胞与受体机制。这属于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