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图:田聪明(左)和吴孟辰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活动中。
上图:《狮子王》的引进为中国儿童电影的发展也起到了一定作用。
左图:1996年8月15日,美国影片《勇敢者的游戏》首映式在上海影城举行,两位美国小影星也来到上海与观众见面。左起:王佳彦、布莱德利·皮尔斯、克尔斯滕·邓斯特。
下图:《勇敢者游戏》多年后又出新篇,主演巨石强森来到中国与粉丝搞怪合影。
右图:单露露与他所画的《黑狼的嚎叫》海报。
右图:单露露绘画的《雨中曲》海报。
右图:《超人》幕后。
左图:《沉默的羔羊》剧照。
上图:编剧王策因为喜欢好莱坞电影而入行。
改革才能使中国电影进一步发展,在市场刺激下焕发新的活力。经历过“与狼共舞”的时代,中国逐渐形成院线制,产出自己的国产大片,也向好莱坞学习建立了完整的工业体系,走出一条电影强国之路。
记者|阙政
1994年,以哈里森·福特主演的《亡命天涯》为始,我国拉开了每年进口10部海外“分账”大片的序幕,其中又以好莱坞电影为主。一晃30年过去,好莱坞电影入华30载,给我们的电影业带来了哪些变化?哪些曾是刺激?哪些又是启发?来听听亲历者怎么说。
中国电影公司前总经理吴孟辰:曾经国外片商叫我们“2万公司”
说到引进好莱坞大片的幕后功臣,吴孟辰可谓其一。90年代初,他是上海市电影发行放映公司的书记和经理,一手将公司改制为全国首家电影股份制公司“永乐股份”,让文化发展也走上了市场经济路线。
1993年,国家启动电影体制改革,打破了“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模式,电影不再以拷贝销售数量计算盈利,而是与票房挂钩——此举在中国电影业引起了“大地震”。也是在这一年,熟谙电影发行业务的吴孟辰被调到北京,任命为中国电影公司经理。在时任国家广播电影电视部副部长、主持电影改革工作的田聪明麾下,“第一个动作就是管理好中影的内部经营,解决三角债问题”。当年中国电影市场比较萧条,国产影片年产量还不到100部。
到了年底,内部经营调整得差不多了,又开始设计如何让中国电影市场与世界同步。有点年纪的观众也许记得,上世纪80年代,国内也能看到一些外国进口电影,比如《音乐之声》《魂断蓝桥》《红菱艳》等等。确实,在1994年分账大片引进之前,80年代初,中国内地曾以买断版权的形式进口过一批海外影片。吴孟辰还记得,当时买断的价格一般是2万美元:“国外片商叫我们‘2万公司’,因为当时就出得起这个价,所以愿意跟我们做生意的不多,肯给的也往往是很老的片子,电视台都播过几轮了才给你。”
但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步伐加快,海外制片公司也慢慢感受到:改变正在发生。“1992年永乐股份在上海锦江小礼堂举行开幕典礼的时候,美国时代华纳的国际部主任也到上海访问。他感觉到中国真的在发生变化,文化领域也在改革开放了,于是马上邀请我去美国访问。”吴孟辰清楚地记得,那是1993年的5月,因为时差关系,他过了两个五一劳动节。在华纳,他与董事局主席见面,相谈甚欢,这为后来第一部引进片打下了伏笔。
1994年,国家电影局下发348号文件,决定由中国电影公司以国际通行的分账发行方式,每年进口10部“好电影”。在当时,“好电影”的标准被定义为:基本反映世界文化优秀成果、基本反映世界电影艺术和技术最新成果的影片。
第一部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内地的分账大片,就是华纳出品的《亡命天涯》。此前,经过多轮谈判,吴孟辰争取到的分账比例是13.5%——全世界最低。
因为成功引进第一部海外分账大片,吴孟辰和华纳的同业还双双荣获新加坡颁发的国际发行奖,但他连奖都没敢去领,因为实在“得罪人”。当时有人责怪他:“你引进技术、引进设备不可以吗?为什么要引进影片?”
“困难肯定是非常多,每天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吴孟辰说。改革必然会动一些群体的奶酪,很多国内电影制片公司也曾激烈反对,认为好莱坞电影一进来,中国电影更没活路了。但吴孟辰的想法刚好相反:“改革才能使中国电影进一步发展,在市场刺激下焕发新的活力。经历过‘与狼共舞’的时代,中国逐渐形成院线制,产出自己的国产大片,也向好莱坞学习建立了完整的工业体系,走出一条电影强国之路。”
《亡命天涯》最终取得2500多万元票房,一鸣惊人。再接再厉,1995年,10部分账大片悉数抵达,几乎都与海外首映同年或次年,让中国观众“和世界同步”——与现在人们所想象的“好莱坞大片”不同,当年引进的10部分账片类型多样,有文艺片如《廊桥遗梦》,有动画片如《狮子王》,也有获得奥斯卡奖的正剧《阿甘正传》,奇幻类型的《勇敢者游戏》,当然动作大片如《真实的谎言》《纽约大劫案》也很受观众欢迎。
引进片对中国电影的帮助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动画片《狮子王》在中国引起轰动,观众站着看也愿意,吴孟辰特意将首映礼选在1500座的大影院,全部票款捐赠给中国儿童电影协会,用以支持中国儿童电影发展。
海外大片带来的经济效益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中国也随之开启了自己的大片时代:“2002年,民营电影公司获批,再加上全世界从电影制作到发行传播都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胶片时代结束,数字时代开始——从前我们为什么电影院线要分一轮二轮?因为没有那么多拷贝。一部电影在上海地区能有10个拷贝已经算很好了,那么第一周最多只能给10家电影院用,哪怕是用‘跑片’的办法,跑片员驮着拷贝在相近的电影院间奔走,也就十几家吧。一周后拷贝给到二轮影院,再下来是三轮……现在全国几万块银幕,怎么跑得过来?数字硬盘就不同了,几万块同时上映也可以。”
在多重有利因素的影响下,在市场和科技的刺激下,新世纪的中国电影终于也走进了自己的大片时代,票房一路高歌,从100亿元、200亿元,一路发展到疫情前最高的600亿元。
上海影城前副总经理王佳彦:《泰坦尼克号》票房近百万元,全国第一
如果分账大片入华对于电影从业者来说是“喜忧参半”,那么对于广大影院经理来说,就是单纯的快乐了。曾经门可罗雀的电影院变得人头济济,看电影重新成为人们熟悉的娱乐方式,为了一部热门大片在电影院门口排起长龙……随便哪个场景都能让影院经理笑口常开。
上海影城的前副总经理王佳彦就是那个快乐起来的人。“影院经营变好,观众也有好电影看,很幸福的!”至今他仍然清晰记得,当年《泰坦尼克号》在影城一家收获的票房就接近100万元,排行全国单影院第一名。要知道当时的一张电影票也不过十几元。“影城业务部每天都有人来谈包场,忙都忙不过来哦!”
伴随引进片而来的还有海外主创团队:“《勇敢者游戏》首映的时候,电影里的一群小演员们都到上海影城来的。《玩具总动员》的导演也来过,还跟我夸奖上海影城真漂亮。”
不过说起海外电影,老王也有点“凡尔赛”:“每年10部引进片虽然是打开国际视野的,但上海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们有上海国际电影节!影城也是主战场,直到现在,4K修复的美国大片都是一票难求的,像《教父》啦,《阿拉伯的劳伦斯》啦,百看不厌。”
1993年第一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评委中就有美国大导演奥利弗·斯通,“他对中国很友好,他的代表作《刺杀肯尼迪》也在电影节上播放”。
回顾过往好莱坞电影进入中国市场30年,王佳彦觉得,这对中国电影业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好莱坞电影一直以其先进的特效技术、精良的制作和成熟的工业化生产模式著称。进入中国市场后,中国电影人看到了技术上的巨大差距,激发了中国电影行业在技术方面的学习和追赶。中国电影开始加大对技术的投入,不断提升影片的画面质量、特效水平和音响效果等,从而推动了中国电影技术的快速发展。”在他看来,像《流浪地球》这样的中国科幻系列电影,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对好莱坞先进技术的借鉴和学习。
此外,好莱坞的电影工业化体系也为中国电影产业提供了范本:“从前期的策划、拍摄,到后期的制作、宣传发行,好莱坞都有一套成熟的流程和规范。中国电影业在与好莱坞的交流合作中,逐渐引入并建立起自己的工业化体系,提高了电影生产的效率和质量,使得中国电影产业更加专业化和规范化。”
不过,如今的好莱坞电影工业也有自己的泥淖,模式化、套路化日益严重,拍不完的续集,让观众产生了审美疲劳。“从前像《阿甘正传》《金色池塘》这样人文类电影挺多的,现在总是机器人打打闹闹,没意思。”王佳彦觉得,中国观众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审美,“随着中国电影产业的快速发展,国产电影在类型、题材、制作水平等方面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与好莱坞电影的差距不断缩小。国产电影更加贴近中国观众的生活和情感,能够引起观众的共鸣,因此在市场竞争中逐渐占据了优势地位”。
电影海报绘画师单露露:新海报一上墙,围观群众特别多
能够最直观感受到一部电影热度的,除了影院经理,还有一个特殊的职业:电影海报绘画师。
毕业于上大美院、曾受训于交大油画进修班的单露露,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就在徐汇区的东湖电影院担任海报绘画师。从1976年开始,他画了20多年电影海报,少说也有1000多幅。2005年中国电影百年华诞之际,上海电影家协会编撰的《海上电影溯源》中,将他称为上海“新世纪电影海报作品发表数量最多的设计师”。
在单露露印象中,上海的确也是得天独厚的——80年代就有中国第一个“中美电影周”,比引进大片还早了十多年。而影院美工师这份职业也有一个让别人艳羡的待遇——可以提前看大片,根据电影内容构思海报。“每个礼拜我有两个半天在看电影,不是在大光明,就是在新光电影院。”
“当时上海还有电影海报画展,我就选择了《雨中曲》来画,因为觉得这部电影实在太特别了——是一部歌舞片,视听双重享受,踢踏舞跳得太惊艳了!完全是那个年代全新观感,这种体验激起了我的创作欲望,想把看电影时那种轻松又开心的心情表达出来。很多电影海报在画的时候会突出明星,比如《罗马假日》,那肯定是画帅得不得了的格里高利·派克和女神奥黛丽·赫本,但是《雨中曲》我就不想突出明星,想把最吸引我的踢踏舞的肢体语言表达出来。”
分账大片进入中国后,单露露也画了不少译制片海报,比如《超人》,“突出超人在天上飞的科幻感觉。”可惜手绘电影海报是时间的艺术——它们通常被画师画在6开大小的白报纸上,张贴于影院门口橱窗或墙壁,十几天过后,电影下档,海报也就被新的创作所覆盖。“当时照相机是买不起的,少数留存下来的几幅作品,都是摄影师朋友来电影院帮忙拍的。”
每当有海外大片上映,有些人早早获得先机,就来问单露露“走后门”要电影票。有的时候电影实在太热门了,单露露“逃也来不及”,都不敢在影院画室里多呆,就怕源源不断有亲戚朋友来找他“开后门”,“拿不出票子老尴尬的”。
1989年底,单露露远赴澳大利亚游学,美术馆的大量名画真迹让他开阔了艺术视野,创作了大量写生和油画作品。1993年回国后,他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担任美术设计师,重回电影和绘画的老本行,又创作了大量观众喜闻乐见的电影海报。
最鼎盛时期,上海就有100多名影院美工师。后来随着电脑技术的发展,手绘海报逐渐退场,代之以电脑设计、印刷喷绘的统一海报。优点自然是逼真清晰,但缺点则是千篇一律,从此失去了二次创作中的灵感与巧思。
“到1998年《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基本上电脑是主流了,因为美国电影海报也早就不用手绘了。当时进口电影都会给我们8张剧照作为参考,有一个时期我们还会把电影片方给的剧照择优拼贴起来,补上宣传语句,设计好之后,送到印刷厂去制版,然后放大印刷成全开大小的海报,分送到上海各家电影院。再由电影院美工依样画葫芦,手绘成更大的画幅,贴在影院墙面。在我的海报创作经验里,电影海报不仅仅是剧情照片的再现,更是一种电影美学的艺术表现形式,有电影海报的形式美和电影本身的真善美的感性显现。”
回首当年,单露露仍然觉得“做这份工作很幸福”:“那时候,只要一有新海报上墙,围观群众就特别多。有来了解电影信息的,有买不到电影票过过眼瘾的,还有索性把海报橱窗当画展来看的美院师生。熟悉的朋友、业内同行也会来品评,得到他们的专业认可也是很开心的。”
编剧王策:羽毛在天上飞,这是怎么拍的?
相比之下,编剧王策应该属于“看着好莱坞大片”成长起来的一代。他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好莱坞大片就是单露露曾经画过海报的《超人》:“在沪北电影院看的,克里斯托弗主演,当时看到人在天上飞,真是兴奋得发疯啊!”
回来后,同学们都在讨论:《西游记》的特效如果能做得这么好就好了!当年正值1986版《西游记》在电视台热播。“后来我做了这行才知道,当年《超人》里面的飞行特效之所以做得那么好,是搭建了一整个纽约的微缩模型,然后让克里斯托弗吊着威亚飞行在‘城市’上空,才能看起来那么逼真。那会儿还没有成熟的绿幕技术。”
王策加入电影这一行也是受到好莱坞电影的震撼——初中时他观看了《沉默的羔羊》,朱迪·福斯特和安东尼·霍普金斯主演的心理悬疑片。“当时一说到大片就想到高科技、特效,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惊悚悬疑片,第一次感觉到电影的表现能力可以这么强,很受震撼,就去关注了导演和主演的其他作品——导演乔纳森·戴米后来还拍过著名的《费城故事》,和《沉默的羔羊》一样都得了奥斯卡奖。”
同样震撼的还有《阿甘正传》:“记得看的是长春电影制片厂配音版,阿甘在电影最后、珍妮墓前的一大段独白,配得非常好,带来很大的震撼。其实电影一开始,羽毛在天空上飞来飞去,就已经很震惊了——这是怎么拍的?不可能是真的跟拍羽毛吧?现在回想,《阿甘正传》里的特效和《真实的谎言》里是很不同的,比如阿甘和肯尼迪握手、猫王复活……在这部电影里,特效又是另一种含义。”
后来王策学习电影,听谢晋导演讲课分析好莱坞电影为什么牛,就两个字:好看。“小时候没法确切具体感受好在哪里,入行后明白是全方位的好看——从故事,到特效。因为好莱坞的电影工业不只是拍摄制片管理,也不只是高科技特效,工业化展现在产业链的每一环——剧本也有管理:三幕结构、12个基本情节点、《救猫咪》里分析的叙事节奏……如果把剧本比喻成衣服,那么即使衣服再潮流、再新颖,还是要遵循基本的人体结构,上衣要有袖子,裤子要有两条裤腿。这样把控出来的叙事是符合人的心理逻辑的,才会和观众亲近。”
谈到好莱坞大片,人们往往会重视特效技术层面的突破,却忘了好莱坞其实一直都非常重视编剧。在王策看来,好莱坞编剧手法对中国电影的启发也是很大的:“2012年第一部突破10亿元大关的《人再囧途之泰囧》,叙事结构就参照了好莱坞喜剧片的类型模式——加了黄渤的角色,去构建人物行为的戏剧冲突。这种‘对抗性的角色’在第一部《人在囧途》是没有的,戏剧张力也完全不一样。所以《泰囧》票房高是有道理的。”
而《九层妖塔》似乎是反面例子:“在一部电影里杂糅了太多的类型,有盗墓探险,有外星人,有科幻,还有怪兽。类型过于复合,打乱了基本类型元素——而成熟的电影类型基本上都会有对应的主题:探险对应人生成长;科幻对应人类思考……主题很重要,没有明确的主题,观众就很难有代入感,也很难共情。”
如今的中国电影已不需仰赖好莱坞为范本,国产电影的票房也日渐赶超引进大片,但在王策看来,二者可能也同时陷入了相似的困境:“好莱坞是套路太多,年年都是‘超级英雄’大片,观众必然审美疲劳——但对于大IP续集的追逐,源头是制片公司厌恶风险——大片是有往年丰富数据可以参考和风控的,新的项目市场就无法准确判断风险,这导致股东会上必定是续集项目占优势。国产电影也在遭遇相似的困境:我们在剧本会上大量讨论购买海外电影版权,已经成功过的电影都在考虑之列,不只是好莱坞的,还有日韩的、泰国的,比如今年泰国电影票房冠军《姥姥的外孙》就快要被翻拍了。这些电影有过在别的国家成功的经验,在选题会上就容易通过。即使成功过并不代表翻拍也会成功(相反从以往例子来看大都反响平平)。中国电影要进一步健康发展,这是需要我们从业者警惕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