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图:在南京,邓长林和同事救助野猪。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上图:杨志军在今年9月组建了一支小队,到南方各地参与野猪捕猎。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野猪是一种胆小的野生动物。它不会平白无故攻击人类。野猪冲撞致人伤亡的背后,往往有驱赶的行为,让野猪感受到了危险。
记者|王仲昀
2024年秋天以来,有关野生动物的新闻似乎比往年更多一些,其中许多和野猪有关。
10月25日,浙江杭州。一头野猪在街头流窜,冲撞行人,撞破玻璃墙,闯入一家商店。之后,野猪又来到一居民小区,将一位试图用铁棍驱赶它的居民撞翻在地,扯断了这位居民的手指指骨。当地公安联合林业等部门,经过1个多小时周旋,才成功将野猪抓获。
10月27日,江苏南京。一头野猪侵入高铁联络线,与列车相撞,引发设备故障,随车机械师下车处置故障过程中被邻线限速通过的列车碰撞,不幸去世。
11月24日,陕西岚皋。眼看当地野猪损害庄稼严重,4人带猎狗自行上山撵野猪。不料,猎狗追撵的野猪进入农户院子,将76岁的老太胡某顶倒。最终,胡某经抢救无效,不幸死亡。
在城市,野猪进入人口密集的社区,在大街小巷引人围观,或闯出大祸;在农村,野猪下山,一夜之间,让农民的收成变为腹中之餐,令农民深感无奈。更有严重者,危害人类生命。
今年1月,江苏省广播电视总台报道称,近三年来,南京涉及野猪的警情累计接报1913起,其中2023年713起,同比上升18.83%。另外,根据国家林草局公布的数据,如今我国野猪数量达200万头,在28个省级行政单位有分布,其中在26个省份致害。
这些客观数据表明,无论是城市或农村,未来野猪与人类共处,甚至冲突的新闻将持续出现。面对日益增多的野猪,捕猎野猪的呼声也此起彼伏。
当野猪与人类发生了冲突,通过捕杀来控制数量,会是最有效的手段吗?比起直接结束野猪们的生命,是否还能有更多样的选择去化解矛盾?《新民周刊》记者近日对话野生动物救护专业人士与参与野猪捕猎的公益护农队,试图在简单的“喊打喊杀”之外,还原野生动物更全面的模样。
“按照自己的习惯活着”
和野猪有关的新闻中,有不少发生在江苏南京。2024年初,南京市林业站站长孙立峰对媒体公开介绍,近年监测结果显示,南京8个行政区均有野猪分布。结合前期监测结果,各监测区域野猪种群密度呈总体上升趋势,从2021年的每平方公里3.24头增加到2023年的4.43头。
作为杂食动物,野猪食性广泛,树叶、果实、蚯蚓,都可以是食物。南京多山,多丘陵,野猪不愁吃,这些都是利于野猪生活的栖息地。
关注野猪新闻的人,对南京野猪早已不陌生。2023年,曾有南京野猪横渡长江,一时被人称作“游泳健将”,再往前有南京八字山的野猪被人投喂,成为“网红”。在这些新闻里,野猪的形象并不可恶,还透着一丝萌态。
舆论在今年有一些变化。伴随野猪侵入高铁联络线,一名年轻的机械师不幸遭遇事故身亡。孝陵卫外,野猪将一名老太撞翻。野猪不再是过去那种“无害”形象,即便是南京的野猪新闻,评论中网友们对野猪的态度也变得更复杂。
可是在南京红山野生动物园救护中心主管陈月龙看来,无论是走上街头,或者游荡于公园,闯入高铁线路,野猪并没有“错”,“它们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活着”。
“在南京的野猪,生活习性并没有变化。以前它们怎么活,现在还是怎么活。只不过随着人类的动物保护意识增强,保护成效显现,城市化不断演进,导致野猪在内的野生动物,与人类的交集越来越多。在这些交集中,有一部分成为冲突。”
陈月龙认为,以南京的野猪为例,当越来越多的野猪出现在城市中,需要更细致地分析各种情况。譬如紫金山的野猪多,如果看到母猪带着一群小猪,绕着紫金山转悠,从山的一边来到另一边,这不是迁移栖息地,更像是日常的溜达。那一头意外侵入高铁线的野猪,陈月龙更倾向于认为它是离开了原本的栖息地,在迁移中寻找新的生活地带。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野猪本该会有的正常行为。
作为对比,陈月龙提到了香港的野猪。近年来,香港野猪会主动在垃圾桶中翻找食物。这样的行为原本不会发生在它们身上,而是受到与人类交集的影响。
野猪是一种胆小的野生动物。它不会平白无故攻击人类。野猪冲撞致人伤亡的背后,往往有驱赶的行为,让野猪感受到了危险。野猪一旦觉得危险,第一反应就是逃跑。野猪的习性如此,令人联想到今年发生在陕西岚皋县的悲剧。当地警方在通报中写道:“11月24日上午,陈某树等4人带猎狗自行上山撵野猪,猎狗追撵的野猪进入农户院子,胡某翠(女,76岁)受到攻击”。
陈月龙向本刊解释,秋冬季节,野猪的新闻变多,也和它们的习性相关:秋天以来,繁殖需求在诸多影响野猪进入城市的因素中,变得更突出。陈月龙和同事观察,秋冬下山进城的野猪,雄性比例显著高于雌性。
南京红山野生动物园兽医院院长邓长林,今年一共救了23头野猪。去年更多一点,是31头。尽管新闻中野猪似乎更多出现在秋冬,但邓长林回忆,现实中一年四季差不多。过去十几年,除了在红山动物园保障动物健康,他也要参与到野猪的救助。
通常情况下,南京市民遇到野猪,打电话报警,警方再把情况分享给邓长林和同事,请求协助。并非每一个警情都需要邓长林赶到现场。他接到电话后,会进一步问清楚,野猪所处的位置,以及健康状态。
在空阔地带,或是野猪正常生活的栖息地,邓长林建议人们不要管,也不建议干预或救助。若野猪进入了人员密集场所,比如学校或工厂,可能会和人类产生冲突,他们会携带麻醉针,现场将野猪麻晕,然后带回红山。待野猪醒来,完成健康评估,再放归野外。这一套救护和放归的流程,如今最快可以在一天内完成。
“效率低,但野猪还是得抓”
如陈月龙所说,当下探讨人类与野猪的冲突时,理应对冲突的类型和原因进行细分。除了区分野猪本身习性是否改变,野猪出现的场景是农田或城市,也在影响人们的态度。
“在南京,尤其是那些经常去紫金山爬山的市民,他们在路上见到一头野猪,不至于大惊小怪,围观或投喂。他们见得多了,野猪也逐渐对人类脱敏,彼此处于一种相对稳定的状态。”陈月龙说道。
但是在中国广大农村地区,农民们面对野猪,很难如此平静,尤其是见到自己的作物被野猪吃掉之后。今年43岁的湖南岳阳人杨志军,对此深以为然。杨志军在今年9月组建了一支小队,到南方各地参与野猪捕猎。在安徽马鞍山,他亲眼见到有农民数十亩农田的稻谷被野猪拱过,“农民直接放弃了。他如果请人收稻谷,能收的很少,算上人工成本,可能入不敷出。所以他们对捕猎野猪非常迫切,非常欢迎我们,甚至说可以自费,请我们上山抓猪”。
杨志军曾是一名荣立三等功的老兵,退伍后在岳阳自主创业,开了一家红外设备公司。工作之余,热爱户外运动的他也加入了当地的护农队和狩猎协会,对捕猎野猪这件事不陌生。
今年9月23日,宁夏西吉县林草局公开“悬赏”捕猎队伍,每捕猎一头成年(40公斤以上)野猪奖励2400元。这件事激起了杨志军的好奇心,经营公司的收入又足以支撑这方面的支出,自己也认识全国各地的护农队,他决定加入到捕猎野猪的行动中。
他组建了一支3人团队,包括自己和“射手”、摄影师。由于自己原本经营红外设备,设备不是难事。杨志军还开通了自己的抖音号——“老杨是个人物”,拍摄和记录自己的抓猪经历。
由于岳阳距离西吉路途遥远,老杨的第一站并没有前往西吉。他今年第一次捕猎野猪,在江西抚州,忙活到半夜,一头猪都没抓到。2020年以前,一些护农队和狩猎协会,可以合法装备猎枪,但2020年之后,猎枪都被收了回去。在老杨看来,如今的抓猪方式回归了传统,只能靠人和狗。他觉得这种方式“效率太低了”。
过去两个月,老杨根据护农队提供的信息,先后到过江西、河南、安徽和江苏等地抓猪。通常他们会和当地的护农队合作。团队只有3人,而抓猪除了用猎犬围捕,还要在野猪逃跑线路上布网,需要更多人手。
“我们会先带着红外成像无人机,到老乡说有野猪出现的地方进行搜寻,大致确定野猪的位置。位置确定后,再带着狗队以及护农队队员到达现场,通过地图分析野猪所在区域的情况。”老杨介绍说,“比如一块方圆一公里的地方,我们根据自己的经验,分析在进行猎捕追赶的时候,野猪会朝哪个方向跑,然后在它可能会路过的地方去铺网。把网铺好后,领狗的人进行追赶,网的周边,每隔三五十米就站一个人。狗把野猪追到网里面后,网就能把它困住。”
在各地抓过猪后,老杨对野猪有了新认识。江西南部,盛产脐橙和柑橘。赣南野猪不仅吃橘子,还会给橘子剥皮。安徽和江苏,靠近南京的地带,野猪不太怕人。距离最近时,老杨和野猪只有两三米,野猪也不会跑。
在安徽马鞍山,野猪的数量令老杨惊叹。用无人机查看,一晚上能见到两三百头野猪。面对如此多的野猪,老杨忙活了5个通宵。尽管效率不高,他还是想为那些农民做点事情。“我成长在农民家庭,我父母现在还在农村。换位思考之后,觉得这些农民不容易。”老杨告诉本刊。
不能用猎枪,猎犬就变得很重要。据老杨介绍,通常一支抓猪的护农队,要有10条左右猎犬。有一条叫“骚狗”,它可以通过灵敏的嗅觉快速地辨别出野猪的味道。还有一些狗是“重拖”,看到野猪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能怼上去。其他的狗都跟在这两种狗后边,一旦野猪落网,它们就跟上了。如果“重拖”不怼上去,其他狗不敢上。
组建一支猎犬队伍,要耗费不少财力和精力。一条有经验的猎犬,训练时间一般在半年到一年。如果直接买,训练有素的猎犬能卖到两三万元。狗和人一样,每天要吃饭,生病受伤了要看医生,这些都是日常开销。让老杨难过的是,猎犬抓猪,面对体型巨大的野猪,难免有伤亡。
如果算上动辄几万块一台的红外设备,老杨在两个月时间里已经为抓猪投入了十多万元的成本。和巨大的经济成本形成对比,成功捕猎野猪的回报并不高。老杨告诉记者,宁夏西吉2400元一头野猪的“悬赏”算得上高回报。一些地方对于捕猎野猪的补贴是“按斤算”,一头200斤的野猪只能补贴600元。
开销大,效率低,回报也不高,为什么还在坚持抓猪?老杨在和记者聊到这件事的动因时,表现出一种坦诚:“我觉得不能说完全出于公益或热爱。我自己有公司,有自媒体,刚开始我也是看到了流量导向,抖音上出现不少抓猪的自媒体。我想如果能通过一件带有公益属性的事情,为自己公司宣传,这也无可厚非。”
老杨所说的流量导向,就出现在今年秋天。野猪频频上热搜,让一些人发现现场抓猪的短视频能够带来流量和打赏。据老杨了解,一些头部的野猪猎人账号,最近靠直播打赏和流量变现,一个月可能有三五万块钱收入,以此养活猎人的狗队。
捕猎之外,有更科学的选择吗?
捕猎野猪,在2024年秋天成为一条流量赛道。流量来得快,消失同样很快。但野猪与人类社会的矛盾冲突,显然不会在短时间内消失。
由于当下被允许的捕猎野猪手段比较单一,效率低,老杨也不知道这件事究竟还能持续多久。“如果只依靠一些野猪猎人的短视频,影响力还是太小了。要想真正解决野猪危害农作物,政府部门应该多一些正面引导,让更多力量参与进来。”老杨说道。
12月8日,宁夏西吉县林草局表示,西吉县野猪危害防控猎捕项目自2024年10月18日开展以来,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和支持。截至目前,已全面完成野猪种群调控任务,共猎捕野猪(成年40公斤以上)300头。有媒体报道,捕猎行动原计划持续20天到一个月时间,因为猎捕队伍对地形不熟悉等各种情况,导致捕猎效果不佳,最后延迟到12月初。
对于缓解农村的野猪危害,陈月龙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通过捕猎的方式,让野猪数量减少,这对于解决危害和冲突,究竟能有多大作用,还有待更精准的数据来反映。”在他看来,如果某一种群的数量在外力作用下突然减少,原有的平衡被打破,也许会有新的问题出现。如果把悬赏野猪的资金投入一部分到加强农田防范,让野猪无法轻易地吃到农作物,也是探索另一种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