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这个春天

彭瑞高

保姆小吴体检遇上了麻烦。医生拿着报告把我们叫去悄悄谈话，她在一边脸都吓白了。医生用了个术语，让我们保密，说，小吴肺上有“占位”，先服药试试，两周后一定要来复查。

真是雪上加霜，老岳父脑梗后正住院，家里一下子出了两个病人！

两周后我们送小吴去复查。太太说，小吴，上海的路你不熟，千万不要跑丢了，复查结束后，你就等在大门口，彭老师来接你。小吴说，你们去忙爷爷的事吧，我自己乘公交回去。太太说，听我们的，现在你感觉怎样？小吴摸着胸口说，不痛不胀也不咳嗽，不会有啥的，你们放心。太太说，那就好。

小吴下车后，太太看着她背影，叹了口气。她在我家做了多年，跟老爹最对脾气：两人都爱干净，都喜欢开窗通风，吃菜都是重口味。老爹离不开她，她更需要这份工作，儿子失业，丈夫生病……

傍晚时分，小吴该已查完，我去接她。一上车我就问，情况怎样？她不作声。我瞥一眼后视镜，见她木木坐着，满眶是泪，又问，医生怎么说？她这时才说：我得了肺癌。

轮到我沉默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吴说：医生让我抓紧开刀，说要切掉五分之一肺。

天下起雨来，豆大的雨滴砸在挡风玻璃上，视线一片模糊。小吴擦着眼泪说，我对医生说，我爹就是肺癌死的，还不到60岁，医生说，我正要问你家族史呢。

我说，是吗。

小吴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搞的么，前年我就开刀，去年老公也开刀，原以为今年会顺了，没想到一交春，又来这么一家伙……

送好小吴回家，太太扑出厨房来，问：小吴怎么样？

我说了情况，太太跺了一脚，连声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这餐晚饭没吃好，两人光顾着商量小吴的事。中途意外接到小吴来电，说她亲戚提出，开刀是大事，要找专家再确诊一下。问我们认识专家吗？

太太说，我们看专家都上网预约，你要预约吗？

小吴说最好，我就丢下饭碗，上网帮她预约了一位专家。小吴说，专家是哪个医院的，我不认地儿。太太说，没事，我们送你去。小吴说，你们接我送我，爷爷那里怎么办？太太说，我们会安排好，你放心。

深夜，雨下个不停。这春雨，白天一副滋润恬静的样子，到了夜里，却阴寒凄凉，连打窗声也令人揪心。

我已睡下，太太忽然说，明天小吴去看专家，一紧张也许会忘事，我们要给她准备几个问题。我拿出手机说，你说，我记。她连说了十来个问题，包括眼下能否确诊、可不可以做微创手术、等候床位要几天等。记毕，怕小吴到时翻不着，又用信纸抄了一份。

可到了专家见面这天，奇迹并没有产生。小吴很快就来电，说肺癌确诊了，专家开了一堆检查单，光检查费就几千，有的检查要等半个月。她最后说，今晚不要去接她了，她住在亲戚家，让我们明天去某大厦接她。

哦，小吴还有上海亲戚！这下我们稍稍宽了心。从大厦名字看，她亲戚住的还是市中心的好房子。刚刚我们还商量呢，准备在医院附近给她订一间酒店客房，现在看来不用了。

第二天我们去那大厦接小吴，见她身边站着一位大嫂，头发斑白，穿蓝色工作服。上车后我问她：那位大嫂是你什么人？小吴说，是我嫂子。我问：她家就住在这大楼里吗？小吴说，她是大楼保洁工，住地下室。太太问，那你昨晚也住地下室？小吴说，是。

开车上路，小吴说了很多。我们才知这一夜间，她的治疗方案又起了变化：她决定放弃专家治疗，去很远的B院开刀。

原来那位保洁工大嫂，还有远在安徽的乡亲们，昨晚一宿未睡。他们发动所有同乡，联手来救小吴。这些同乡，大多在上海当保洁工，有的在小区干，有的在大楼里干，更多的是在医院里干。他们做着世间最脏最累的粗活，却有着世上最纯朴最细腻的亲情。当一个信息从B院辗转传来，说有位上海病人嫌清明做手术不吉利、决定放弃床位时，他们立刻抓住不放，并很快获得了实质性进展——小吴能马上住进去！持续的好消息是，手术医生也确定了，他也是一位同乡，说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安排小吴开刀！

要不是在开车，我真想跳起来为小吴欢呼一下！

翌日清晨，小吴要走了。天依然下着大雨。

临走前，小吴说了一段让我们意想不到的话。她说要感谢爷爷，要不是来上海陪护爷爷，她不会这么早发现肺癌，也不会这么早去开刀，那就会像她父亲一样……

太太不让她说下去。

小吴拒绝我们送她，说，嫂子会开助动车送她去医院。

太太说，不行，这么大的雨，万一出事怎么办？

她命令小吴上车。就在那大厦门口卸行李时，我们又见到了大嫂。她站在冷雨中，白发飘零，脸上挂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小吴与她挥手告别。她只是默默伫立，嘴唇嗫嚅，无语诉说着内心的痛惜。

世界上任何一座大都市，都有其强势冷漠的一面，对外省人和小人物尤其如此；然而，这庞然大物无论再怎么冷漠强势，有一样东西它却无法剥夺，那就是——底层人们之间的挚爱。这爱，无论在哪个穷角，都会崎崛地生长、永久地发光。

直到我们的车开远，大嫂那一头斑白的头发，依然定格在我的后视镜里。

（后记：三天后小吴开刀；又三天后，小吴来微信说，手术后一切顺利，她已回到山区家里休养。这一天，雨停了，阳光正好，春天已近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