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振扬
前些天,晚报夜光杯整版刊登陈馨女士回忆父亲陈从周的佳作《园林昆曲姐妹行》。文章从多个角度讲述其父对园曲关系的解悟、为昆曲事业鼓与呼的故事,表现其父对昆曲极其深厚的感情。读后令我心潮澎湃,由此想起许多往事。
文中提到其父写《希望昆曲去海盐》,提及“前些时候上海昆剧团到浙江金华一带演出,在武义一县几乎万人空巷。因为该地方亦是一个昆剧发达的老区,至今还有很多昆曲迷”。这“几乎万人空巷”看戏的情景就发生在我的家乡武义县桃溪镇陶村。
我的家乡陶村(镇所在地),人口超千户。清末,徐凤鳌先生从兰溪到陶村做药材生意,是个昆曲迷,祖上与戏剧家李渔交厚。宣统年间(1909年),他领头建了一个昆曲坐唱班——“儒琴堂”。后来学戏演唱,道白带有“金华腔”,组建剧团。1958年到苏州参加全国戏剧大会演获得大奖。
1984年3月17日,上海昆剧团到达桃溪。陈从周教授告诉他们:“不到延福寺,就是没有到过桃溪。”于是先参观延福寺,在寺里与老艺人交流心得,切磋技艺。随后,在陶村演出《悔嫁痴梦》《挡马》和《时迁盗甲》等折子戏和一个正本。上海昆剧团到陶村演出的喜讯迅速传遍全县,爱好昆曲的戏迷从四面八方涌来,人山人海。临别时,老艺人送给上昆好多老剧本和曲谱。
陈先生说:“我和风景、园林、昆曲、书画、古建筑等都是缘。”的确,陈老和桃溪的古建筑——延福寺有深厚的缘分,上世纪50至80年代,三次到陶村勘查、考察、检查指导,陪同外宾参观。
延福寺始建于后唐天成二年(927年),名福田寺,宋代扩建改名为延福寺,历遭劫难,屡建屡毁,大殿独存。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沦为蚕室猪舍。
“1963年秋,朱先生与我同去武义检查延福寺元代大殿修理工程回来,我住在华侨饭店,比邻是丰子恺先生” (见《书带集·杭绍行脚》),这是陈老第三次去延福寺回来的回忆。是年10月,写下《浙江武义延福寺元构大殿》发表在国家权威刊物《文物》杂志上。从此,沉寂千年的古寺闻名中外。我上陈老家拜访,他每每提起延福寺和昆曲。在他之前,1934年梁思成和林徽因曾来考察,把它载入《中国建筑史》“元代实物”之中,未有专著详述。延福寺古朴壮美,举世罕见。选址极佳,有水无风,冬暖夏凉。寺外山水景观美不胜收。寺院坐北朝南,躺在福平山的怀抱之中,古木参天,若隐若现,有深山藏古寺之象。门外旷野,“延福六景”徐徐展开:翠屏献彩,悬磬承露,木鱼引磬,石涧涌泉,长生池鱼,五柳回龙。山环水绕,鸟语流泉,饶有情趣。正如先生客厅的对联:“山水外极少乐趣,天地间尽显真情”。
寺门右边是步道,香客进出之道,有“禅房花木深”的意境。步道连着馒头山岭,俯瞰古桥横跨在五柳溪上(陶渊明后裔居住地,故名五柳溪),古樟如巨伞旁斜横逸。此桥为“镇澜桥”。一年四季景色清明,春观山花丛丛,夏享凉风习习,秋赏明月皎皎,冬望白雪皑皑。桥下鱼跃浪飞,天光云影共徘徊。梁思成、林徽因曾在此桥摄影留念。
1980年9月,陈老陪同日本学者关口欣也博士到延福寺考察,谈笑风生,诗兴大发,连赋三诗,从重访、别离,到题壁,每首诗都情真意切,从第一二首诗可以看出他对延福寺感情很深,像老情人相见,流连忘返,归程迟迟,大有“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延福送我情”之慨。第三首是“半生湖海任东西,老健未甘与世迷。准备廿年尘事了,一经一笔上桃溪。”抒发了诗人老骥伏枥,再干二十年,然后意欲到桃溪颐养天年。
一个大名鼎鼎的园林专家,“半生湖海,踏遍名园”,怎么对野山古寺情有独钟呢?其实并不意外!首先,延福寺的坎坷命运和他的苦难身世共鸣,有恻隐之心,这与他晚年“以园为家,以曲托命”的思想感情一致。其次,他素喜浙江山水,曾将浙江山水比作名画。恰好延福寺周边环境十分清和明秀,与他一生以泉石为知己的理念吻合。再次,延福寺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可谓是综合性天然园林,还有陶村昆曲相伴,集景美、情美、曲美于一身,秀韵天成,踏破铁鞋何处觅?
记得陈老1987年7月给我的信中念念不忘“何日重到桃溪,再谒延福寺。我颇念桥头(镇澜桥)一树也!”次年2月,他为日本学者《中国禅宗的发展和南宋五山》所作序中又写道:“最难忘者驱车到武义桃溪,瞻仰延福寺元代正殿……”。
可见,延福寺的分量在陈老心中是很重的。他牵手上昆千里迢迢到桃溪,用意深远,润物无声。希冀上昆优秀演员身临古寺,汲取天地之精华,化作昆曲之彩虹,让心心念念的“昆曲热”在沪浙两地先热起来,使我国园林昆曲两朵文化奇葩竞相媲美,后继有人。这正是:千里曲缘一寺牵,万种情思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