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晚上,七点半,我们要回南桥了。跨出客堂门,走上场地,坐上迈腾,开车,出围墙,车子就向西开了。向西走,好哎。一是开出场外时不需要倒车,倒车的话,要倒二十米左右,门前路偏窄,稍不留心车子会擦碰。二是向西走,路程近了二三百米,省点油钱。第三个原因,我没有说,说了觉得惭愧,不说觉得更惭愧。
这已经是第二次向西走了,向西走,顺水顺风,但心里一点儿不自在,一路到南桥,一路不说话。到了南桥后,灯下读书,脑子一盆浆,混沌,还是混沌,心心念念:下次回家,应该向东走。
向东走,除了倒车,更重要的是,我必须与老家的一群人打个招呼。
老家挨着海边村的中心大道。
以往的每个周末,周末的每一个夜晚时分,我都是倒车到中心大道,扭过方向盘就到了大道地下垄沟的闸口。闸口露出地面六十厘米高,水泥砌成的,呈四方形,一面可坐三四人。每日的黄昏后,村上的七八个长辈,有时是十来个,都会准时集中在闸口那里。这些人,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我管他们叫叔叔、婶母。他们聚齐后,有的坐在闸口上,有的立在闸边上,散散乱乱,坐坐立立,说说笑笑,笑笑说说。一年四季,四季一年,几乎是天天,几乎是每晚,都会在这里闲坐一个多小时,风雨无阻,冷热无关。他们把每晚的碰头当作了功课,当作了一项使命,认真地履行着。
我每次回南桥,车倒到那儿,扭过车头后,就刹车,就按下车窗,开始打招呼,习惯性地拿出香烟来,抽出来分给在场的男人,一人一支。男的用那粗糙的手,接过香烟,点头说谢谢,一副谦卑而又喜悦的样子;女的伸头探颈,手扒在车窗上,问我回来了几个人。他们中有人叫我明昌,有人喊我弟弟,他们都说我回家看老娘做得好,都说回家要注意安全。我估计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三四分钟。过后,我就一路向北回到南桥,到家后,还沉浸在被人喊明昌、喊弟弟的快乐里。那个晚上,自得裹身,随便读什么书,都记得住,我以为这是向东走带给我的好处。
妻子多次表扬我,说长辈们习惯好、心态好。一个村子里的人,到了老家看见长辈,应该打招呼。她补充说,村上人有钱也不抽红中华,给他们抽自是欢天喜地。说话的口气里,无意中看高了自己。而在我看来,香烟不重要,我们不在父母身边的日子里,这群人集合后,会今晚这几个,明晚那几个,分批次地到我们家里絮叨家常,他们在替我们陪着我们的双亲,短暂,却很宝贵。2017年父亲查出患了大疾,回家养病,他们总是趁着机会,假装走过路过,与父亲说农事,说庄稼,说鱼虾,给父亲带来了不少快活。我的车停一停;窗开一开;说几句话;发几支香烟,既是感谢,也是人情。这样想:我就感觉到了向东走,方向完全正确。
四年来,我在方向正确的做法里,感受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父亲去世四年后的头一个月里,我突然向西走了,而且已经走了两次了。
我不知道第一次向西走是如何走法的,总觉得开路顺当是个原因,但也与一群人、一包烟有点关系。一包烟,六七十元,一周一次,或者两次,买得起是真的,分得起也是真的。但我后来还是买了三四次硬中华,也买过一两次22元的红双喜。在我眼里和心里,慢慢地生成了一个看法:在海边村的村庄里,在垄沟的闸门地方,在这么的一群人里,这样的烟,发了没有错,不发也对。况且我每次发烟时,长辈们也说,弟弟开走,别发烟了,我们是不抽中华牌的,我们没有事情做,到这里碰头也是打发时间。
打发时间?听后心中一惊。
上个星期,我们回南桥时,我们向东走了,当打开灯光的时候,我发现,这些人慢慢地站了起来,眼睛盯着我车子的屁股,看着车灯红光逼近。我的车开到了他们面前,我开了车窗,说声好,顺手拿烟。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摁住我的手说,不要分烟了,人见了,头碰了,就可以了。其中一个婶母凑到窗前对我说:弟弟,你要常回来,你妈老了。有个叔叔跷起大拇指对说:这是我晚上看到的最开心的事情。
我的车向北开了,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们在挥手,那样子像极了父亲送我的情景。我内心翻卷,真想说声谢谢,但我感觉说不出来,妻子也一声不响。是的,我们一起亲身经历了一个没有杂念,只是因为乡邻而应该经常照面的事件。
在这个事件里,乡邻们看到的是孝顺,是乡情,是道义,是善良;而我一个读书又是教书的人,看到的则是身份、地位、相貌,甚至是几根香烟——这是我最近几天看不起自己的原因。
我以为向西走是我的罪过,所以今晚起,我又要向东走了,而且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