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小时候,外祖母喜欢带我和妹妹去乡下玩。那是要坐二十几个小时轮船才可以到达的地方,下了船,并不是立即到达,还要走二十几里路。对于两个小孩,那是一段不短的路,路边没有好玩的东西,都是树林子,透过树林子,只看见江水,没有商店,如果路边有个商店,可以买糖吃,那就好玩很多。问外祖母,快到了吗?外祖母说,还有五里。走了一会儿,感觉是好久一会儿,问外祖母,快到了吗?外祖母说,还有五里。我们没有吵,怎么老是五里?外祖母说还有五里的时候,声音里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她走在前面,我和妹妹跟在后面。
外祖母很喜欢回到她的乡下老家,因为在那儿,大家都尊敬她,在乡下的日子,她不再只是一个买菜、做饭给我们吃,为我们洗衣服的外祖母。她四处乐呵呵地答应着向她打招呼的人,他们说新鲜事情给她听,也说自己的难处,她为他们分析,甚至为他们做主。一切都包含了几十年的基础和内容,语言和故事在他们的声音、眼神中,好生丰富、生动,流畅,外婆欢喜地拍起巴掌,陶醉得天真也自得。这些是我长大之后的悟解,在那时,我不懂,也无兴趣,妹妹更是视而不见。但跟在外祖母没完没了、一点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的“五里”后面走啊走,我已经有些懂得:走路要走很久。
那也是很好的驯养,后来,走在路上,这个“路上”无论是真实脚下的路,还是象征的其他事,我渐渐都有耐心和安定,闷着头,不三心二意,不折回,更不逃跑。走啊走,多半都会到。
到了表舅家,表姨家,有炒花生吃,有茶叶蛋吃,他们都会煮鱼给我们吃,鱼是从长江里捕来的,吃的时候不会问“快到了吗”……
当知青的时候,每月休完假回农场砖瓦厂,长途车总是在三角羊放下我。那是一个站名,也是一个小镇,和我一起的砖瓦厂知青,几乎也都是在这儿下车,它是我们生机勃勃年岁中的一个很重要的下车点,同样也在那儿上车回上海休假。
长途车放下我们,继续往前开,我们还要走一个小时路,朝着海湾方向,朝着广阔天地,我们那时都热情万丈地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可是心里也偷偷想什么时候能返回上海,回到家里,回到父母身边,每天晚上和他们一起吃饭。
我到的时候总是傍晚,冷清的三角羊更是分外冷清,两三个小店,半掩着门的,已经打烊的,三角羊的呼吸安谧,神情无动于衷,不关心来来去去的人,像提前喝过了夜晚老酒,白日无梦,盼望夜晚,是一种真正小镇的景象。
我从来没有在车上遇到同是农场砖瓦厂的人,十年时间,这样的概率很像是一个不真实,可又确实是我的真实。所以每一次都是独自走路,背着包,包里装着符号简单的青春密码,会有一本在路上读的书,有时会有几个咸鸭蛋,一瓶外祖母烧的辣椒酱,一定会有几粒水果糖,是外祖母塞进去的,让我路上含着。
一个人行走并没有孤单心理,那时的我本没有很多言语,沉默时专心致志,右面芦苇和小河,左面田地与农舍,它们都没有意象,是我走过时的一瞥一瞥,却映入心里给了一些蜻蜓点水的动静,粘贴下的会是未来的情景、未来的动情、未来的句子和标点?不仅只是一首诗,一个长篇小说的地点和情节,乃至人生正是如此地被象征?
谁能这么远望?谁料想得出?尽管我那时已经有文艺情调了,可我只不过是在安安静静地走,无力为脚步设定意义和主题。
可爱的麻雀们是永远快活的生命,在白昼最后的光线中上天入地飞起、落下,农舍屋顶飘出烟景,我想着家里的饭桌上外祖母今晚烧的是什么菜,昨晚的这时,我坐在家里的圆桌前吃着饭,外祖母说:“下个月回来,我再买一只老母鸡炖汤给你吃。”
我从包里摸出一粒糖剥了含进嘴里,天已经黑了,长长的路上没有路灯,但是脚并不是踩在黑乎乎里,每一步都带着自己的亮。三角羊远了,农场砖瓦厂近了,亲切的气息不是从前面飘来的,而是从心里飘去,它只是几幢平房,满地盐碱,永远长出芦苇,但它的确已经是我们的家,我们在平房里有一张床铺,虽然会偷偷想着返回城市,但更多的是觉得未来可能永远在这里了。
每月一次。
有的人是五年六年,有的人是八年十年。
大家好像都不惊慌,不愁眉不展,各有各的自我安顿,每个夜晚,有梦无梦,都会在第二天照例看见窗外天又明亮,清晨海湾的空气,你不深深呼吸,你的呼吸已经深深动心,只是那时,都习惯地忘记了抒情。
我不能不揣摩,甚至确定,那时的大家,是不是心里不约而同地都知道:走路要走很久?
每次走上堤,一眼就能看见老七连,那儿有一个老剧作家,从别处来,被规定了在这儿劳动,他不再写剧本,每天沉默寡言,为生活枯燥的连队种了两个小花圃,照例盐碱地的土,花儿却开得四季鲜艳。我每次都看一眼那朦胧的鲜艳,恭敬地念叨一声他的名字,抬头,便是砖瓦厂的灯火了。
老剧作家在那儿认认真真种了十年鲜艳的花,他肯定更知道,走路要走很久。
后来,大家都走到了。
回了城市,进了工厂,考进大学,吃到各自的花生和茶叶蛋,吃到煮鱼。
很多年以后,女儿留学。她独自出关,小小的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走往登机口。我远远看着她,她远远回过头朝我们挥挥手,满脸笑容,不见泪水。我心里想:“走路要走很久,女儿,你要有耐心,不要问快到了吗,会到的!”
一直到现在,在文学中,我写下每一个字都虔诚,其实是我明白,我还并没有到。到了,并没有到,这是一个更深的哲学。
走路要走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