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偶与当年插队落户在一起的小珍聊起那时艰辛的岁月时,她一语如醍醐灌顶,说是当年在乡下虽然百般的苦,但也有一丁点儿甜,那就是老乡们对知青还是良多关照,譬如起始住房东家时,房东大娘会时不时给她们添把柴煮个饭,递个碗送些菜,还有记忆颇深的是与她们年龄相仿的村姑只要有机会就会给她们弄些个好吃的,具体而言,就归结到村姑根娣的一只背篓。
不只是根娣,还有惠英、小妹她们,只要做水田的活,都会在背上背只小竹篓,随手捕捉水田里的鱼啊、鳝啊、鳗啊、鳖啊,收工后把这些战利品送到她们的知青小屋,于是这一天她们的灶头必会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知青灰暗的日子稍微有了点色彩和味道。
根娣的背篓收获战利品最丰盛时是在水稻田耘耥的日子,是时秧苗长得壮实了,一片翠绿若热带雨林,就招引来了各种虫子,遂吸引来了各种鱼类和两栖类,大田成了天然的鱼塘呢,其中黄鳝最是活跃。
乡下插队的岁月,夏日耘耥是最受煎熬的活儿。老乡把稻田耥耙谑称为给水稻挠痒痒。很形象呢,水稻就像个孩子,天热害了痱子,或者让虫子叮咬了,就痒痒难耐。它们自己不会挠痒痒,就难受而萎靡不振,此时必得有人一次一次给它们抓扒,抓扒松周遭的泥土、抓扒去寄生的稗草,这样,它们才舒心快意,酣畅欢笑着、迎接快意的来风,让来风梳理通透,精神为之一振,为分蘖和灌浆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看着稻子因耘耥抖擞起了精神,我们这些为之“挠痒痒”者稍微有了些快慰,但念及耘耥之苦,心里仍感到懊糟。这耘耥之苦要算所有农活中最难熬的啦。要说插秧苦吧,也就苦上那么一回,并且秧苗尚幼嫩,不足以像耘耥般,长到数尺长的稻秆直往人的腿裆里摩挲,摩挲得腿裆一片红肿,起了疹子,火辣辣的痛,又必须跪趴着劳作,人的下半身几乎浸在烂泥田里,说白了,就如牲口一样在烂泥田野爬行,不只爬行一埭两埭,得爬行一整天、数整天呢。所以有经验的老农都会在裆间放一具“竹马(竹丝编织的帘子)”以减轻稻秆对腿裆的侵袭。初时,我们知青是不骑“竹马”的,后来吃了苦头,老乡们也给我们安放了“竹马”,但那种侵袭之苦依然没少减轻,晚上躺在床上,除了腰腿出奇酸胀,腿裆也是出奇的痛。再者耘耥的日子是天气日益燠热的季节,稻子因耘耥而欢笑,劳作的人则因耘耥而焦苦。耘耥时更有蠓飞子侵扰于上,蚂蝗偷袭于下,被蚂蝗叮腿是常事,弄得个体无完肤。记得我们男知青通常打着赤膊下田,耘耥了两埭稻,就像河马样訇然拱入小河,过后背上的皮是被晒蜕了一层又一层,辣豁豁疼痛,兹时最大的安慰便是耘耥过程中经常捕获黄鳝之类的战利品。
我们知青在耘耥过程中也时常遇到黄鳝在水田里乱窜,可手眼迟钝,多半让它们滑窜逃脱,唯老乡总是一抓一个准,尤其是根娣惠英她们这些乡间女孩,眼明手快,黄鳝之类休想从她们手里逃窜,于是她们随带的背篓就成了盛放战利品的家什——手到擒来,几乎没有漏网者。我在跟随老乡们耘耥时就经常见着她们时有斩获,当时还以为根娣她们自家享用呢,及至这回与小珍交流,方才明白,根娣的背篓其实是为几位女知青备妥的呢。须知知青插队落户,在乡间是公认的弱者,女知青更是弱中之弱,并且普遍的“做人家(节俭)”,不像我等男知青相应豁达,肚子里没有油水了,枯肠瘪胃了,就到镇上小饭店要一盘猪头肉两碗米饭,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会细水长流安排日子。因而老乡更加同情且顾怜女知青呢。小珍说,那时许多老乡都会给她们送来黄鳝鲫鱼之类的水产,还有蔬菜及糕团塌饼等。我听后甚觉宽慰,寻思多亏了老乡们的源源馈赠帮助,才使当年的知青度过了漫长的艰辛岁月啊。
——深深感谢根娣装满情谊的背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