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衍
那时我们住在四川中路靠近北京路的三和里。这条弄堂商业气色很浓,大部分是广东人,而顺德人开的香云纱店居多,也有经营药材和各种贸易的,外公和亲友合资也在这里开了一家纸店,经营文房四宝。外公的人缘好,加之店面比较宽畅,弄堂的乡亲,都喜欢下午闲时来坐坐,看到外公,叫一声“老板”,就随便找个位置坐下,也不需要倒茶,递烟招待,就天南海北地谈起人情世故、生意往来等。话题转到时事政治方面,特别是当前的形势成了重要的话题。当有客人提到共产党(那时还不会叫解放军)到济南、徐州……了,很快就会打到上海时,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来了。这些商人,多是有文化之士,但也听到各种传说,心有纠结。也有人认为,如果说共产党不好,北平和谈了,还能占领那么多的地方,听说还很太平,而现在老蒋搞得社会动荡,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毕竟是商人,他们最关心的还是生意和个人的财产,大家内心矛盾之极,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外公也喜欢听他们议论,含着烟斗,不时点点头,偶尔也插两句,我放学后,也常听到他们还在议论,在这里各抒己见,没有争论,却成了议而无果的“议事堂”。
5月25日,住在三和里的居民一早起来,大人要上班,小孩要上学,可是出不去。一个管弄堂的老伯说,戒严了,随即把铁栅门锁上,不久就看到国民党兵贴着墙壁一个个向北移动,接着出现了零散枪声,有大胆的人还站在弄堂口观看。随着密集的机枪声,大家都担心受怕地回到屋里。奇怪的是两天过去了,没有听到重炮声和房屋倒塌声。有人在二楼窗前看到通向北京路的小弄堂内,有军人在潮湿地上睡觉,有的在吃饭。到26号傍晚,好像没有枪声了,有几个军人打开铁门(因有个变电站平时关闭)出来,其中有个当官模样的军人同几个大胆的人说话,似在做宣传。27日一早弄堂的铁栏栅打开了,人们纷纷涌向街上。上海全部解放了。
以后几天,三和里又恢复正常生活,但商家的“排门板”还不敢拿下来。人们又像往日那样到外公的“议事堂”来了。看到外公,第一句话就是老板这几天可好啊,没事吧?然后哈哈哈地都笑起来了。接着话题又打开了。没想到,没想到,没有听到炮声,楼没倒一座,就这样两天解决啦。不仅水电没有断,双方地区还能通电话。奇迹,奇迹。也有人谈到,很多当兵的就睡在水泥地上,请他们到屋里休息都不肯,起“床”后还清理障碍物,打扫卫生,真了不起,真了不起,这辈子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军队,真是英勇之师,仁义之师啊!难怪国民党被他们打败,佩服,佩服。更有人说看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布告》后的感触,“约法八章”中提到保护全体人民生命财产,保护民族工商农牧业,心中疑团终于解开了。还有个人说,原来以为共产党这些土枪土炮,对付美式装备的国民党起码也要打个十天半个月的,我买了很多米和十几斤猪肉,现在只好放盐,腌咸肉了,眼看黄梅天就要到,不知大米会不会发霉呢。另一个客人说,你如果做成腊肠,我可以帮你解决一些,现在谁会吃你的咸肉啊。引来大家哄堂大笑。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由于党的入城政策,解放军严明的纪律,两三天就让一部分人心中的疑惑、害怕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更迎来人们的敬佩和拥护。
乡亲们离去后,外公即叫二楼的贺先生帮忙,把共产党打上海的情况写封信寄到香港再转到广东及乡下,让老家的人们放心。贺先生一口就答应了。晚饭后约两小时,他不仅综合大家所说,还把自己看到和想到的写了两张信封纸。外公很满意,又要我抄几份。那时没有复印机,复写纸又写不清楚,我只好用钢笔抄五六份,写得我手都痛。贺先生写的详细内容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句:那些穿着土布黄军装和布鞋、打着绑腿的解放军,扛枪站岗的英姿,给上海市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这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竟一时冲动,当起“编辑”,把我在四川路桥前看到的一幕:一个解放军战士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国民党的坦克上,用几句话加上。好在贺先生没有审核,否则不被骂也要笑我的。这几封信分别经香港的亲戚转到广东,相信会起到一些作用,可惜没有留底稿,否则也可作为见证历史的“文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