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简
大学毕业那年,我被分配到一个国营工厂。办公室里有个“以工代干”(指选调工人从事干部岗位工作但未办提干手续)的女同事刘姐,是厂里有名的泼辣能干、又贤惠克己的人。有一回科里聊天,刘姐说起她第一次见到酒心巧克力:“长得跟小秤砣儿似的,用锡纸包着,是我们主任给发的喜糖。我问人这是啥?主任告诉我叫酒心巧克力。我以前没见过这东西,当时就想着这东西我得拿回家去,给张国庆吃。结果下班坐公交时,巧克力搁裤兜里被人挤破了,到家一看就剩了一层皮儿,俩人谁也没吃成!”说完哈哈哈哈地一直笑出眼泪来。在这段甜蜜而悲催的爱情短故事里,我知道了她的老公,叫张国庆。
那些年的国营企业还是统购统销,单位里又人浮于事,所以整个工厂从科室到车间,“上班”的含义似乎只限于按时打卡。没有多少人干活,也没有多少活可干。张国庆是保全工,职责是修理出了故障的生产机械。这本来是个安逸散淡的肥差,因为厂里的机器不仅年富力强而且乖巧抗造,撂挑子闹毛病的时候并不多见。跟张国庆同一班组的同事,总是衬衣雪白、皮鞋锃亮地在厂区里招摇闲逛,唯独他时不时地搞得一身油污,原因,是他“总自己没事找事”地保养机器,甚至跃跃欲试地要搞发明,因为觉得某个地方的零件设计不合理。可是机械设计制造这样的事情,总归还是有门槛的,而张国庆的初中文化显然限制了他的创造力——他的发明一次次无疾而终,好心想多做贡献不成,反倒成了厂里的笑柄。
有一天中午,他来我们办公室找他媳妇吃饭。我问他名字起得这么根正苗红,是不是后来赶时髦、求上进自己改的。他一脸诚恳地郑重申明:“没改啊,生下来就叫这个——原装正品。”他的父母,都是更老一代的工人,除了自己的名字和月份牌上的日历,认识的字很有限。以往给儿女冠名时多遵从古法,求的是平安富贵、家族繁盛;而他恰好赶在10月1日出生、周围又有好几个叫“国庆”的做了先导,便有了这样一个寓意“欢度建国十周年大庆”的“潮名”。说到这,张国庆似乎很有几分自得,龇着一口厚壮的板牙憨笑说:“俩大老粗,能起这样的名字,那是我们老头儿老太太这辈子干的最有文化的事啦!”
一年后我见习期满,调到了市局机关;再以后又几次调换工作,渐渐跟厂里人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不知道刘姐和张国庆过得怎么样。我在厂里时,见过他俩轮换着送女儿去美术班,画些米老鼠唐老鸭之类的卡通铅笔画。我们科长见了,给他夫妻俩提了一个中肯的建议:“要想让孩子学画画,找个对路的老师最是要紧——人家正经学画的,都是先学素描”,完了还特意拿来自家孩子的素描教材给他们参考。张国庆对教材里一颗黑白灰色调的静物螺母赞赏有加,说他要是坐孩子旁边一起学的话,说不定以后还能画图搞设计——他到底还是惦记着他那未遂的技术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