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兴
说起里弄生产组,如今的年轻人没有什么概念,可它是不少知青返沪的落脚点。我对生产组充满了感激之情,它是我农场回来,在上海的第一个工作岗位。
1979年10月,母亲为了让我早点从农场回来,就提前退休,让我顶替她进了街道生产组。生产组叫华阳胶木组,一排低矮的平房,没有厂牌,更没有门卫,那是我太熟悉的一个地方了。童年的我经常为母亲送饭、雨天送伞。胶木组是专门包装塑料零部件的,我进去不久,就升格为“华阳五金厂”,我被分配到一个专门敲揿钮的小组里。昏黄的灯光下,车间里一条长桌,两边坐满了人。大家手不停地把一只只揿钮装入软纸板的小孔后,木榔头一阵“乒乒乓乓”的敲打,使整版的揿钮两面合上,周而复始,从上班敲到下班,时常敲得眼冒金星,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有时还要被大组长叫去踏黄鱼车送货。
七八角一天的收入,做一天算一天,没有病假工资也没有劳保,劳防用品只有一副袖套,但比起农场还是好多了,想想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七角、八角,胸怀世界各国”,这是我们团员组织生活经常挂在嘴边的俏皮话。
我们几个从农场回来的小青年在一帮老阿姨中敲揿钮也蛮别扭的。那年,我已21岁,身高已是一米七八了,看到我卖相蛮好,邻座的老阿姨敲一会揿钮就停下来,问我在农场谈过朋友吗?漂亮吗?我被她问得难为情了,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混过去了。过不久,同组的另一个老阿姨又要帮我介绍女朋友,说小姑娘笑起来有酒窝,年龄与我相仿。我仍摇头不答,老阿姨无趣地走了。没隔几天,隔壁组里的一个老阿姨又对我说,女儿是20路电车卖票的,阿拉屋里有房子,结婚侬住过来好了。我一听在“招女婿”嘛,连连摆手,老阿姨只好怏怏地离开。午饭时,几个老阿姨吃着从自家带来的饭菜,窃窃私语着“迭只小赤佬这个看不中,那个又不要,不晓得伊要啥个小姑娘”,吓得我赶快溜出门,去曹家渡饮食店吃阳春面去了。
敲揿钮时,老阿姨们叽里咕噜又在为谁介绍朋友了,我当作没听见,故意把揿钮板敲得“乓乓响”。这样的日子仅过了半月余,某日,女厂长来找我。从没与厂长说过话的我立马站了起来,略为紧张。厂长见我有点拘束,便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说:“帮侬介绍一个航空小姐。”见我木讷的样子,厂长又说,就是飞机上的服务员,老稀奇哦。我哑然一笑,“配不上人家的。”厂长手一挥,不让我再说什么。碍于领导的面子,我只好答应下来。
在中山公园假山的亭子里,我与航空小姐见了面。小姑娘梳着两只小辫子,一副羞涩的样子,低头不语摆弄着手中的绢头,不时用眼角瞟我一眼。看得出,她对我有点意思,但一听我是街道生产组的,脸色马上阴沉了下来,支吾了几句便从条椅上站了起来,借口有事要先走。我一脸尴尬地站在假山上,望着她的背影一直出了公园大门。
次早,见到厂长我便自嘲道:“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厂长一怔,转而又安慰我,说是再帮侬找,我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街道集体事业组工会要开办青工文化补习班了,我闻讯立刻报了名,上课的地点竟是我曾经就读的小学——华阳路第一小学。熟悉的校园、熟悉的老师,“我来回炉啦”,碰到认识的老师我就这么说。为我们上课的老师也是从江西返沪的知青,帮我们补初中数学、语文。我白天敲揿钮累得一塌糊涂,下班来读书,几次坐下不久便打起了瞌睡,老师用一根竹制教鞭敲醒我,还叫去黑板上做习题。我挠头抓腮不知道写些什么,幸好底下有人让我“听写”,才写出答案,满脸羞愧地逃下台来。那一年,我居然拿到了文化补习证书,过不多久,我便被调去街道集体组担任团总支副书记了。算是“脱产干部”了。
生产组虽小不起眼,但在特殊的历史年代里起到了特殊的历史作用,是我们这个群体的集体记忆。我对生产组的深情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