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芬
过年,我经普陀山回岱山,祭拜奶奶百岁祭日。
童年的家园已经消逝,奶奶房间的雕花大床,已在记忆中变得模糊,而唯有床前的玻璃窗印象深刻,窗户如九宫格,玻璃是透明的。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奶奶,离开我们已三十个年头,而我站在三尺讲台也快三十年了。此时此刻,我遥遥地想起这些,盈着泪花。
小学时代是在爷爷奶奶身边度过的。奶奶小脚、素食、念佛,一字不识,心底善良。冬天,外面冰天雪地,奶奶坐在床沿边,捧着搁在腿上的“火熜”(岱山话,圆形铜暖炉),静静坐着,嘴里念念有词。火熜的铜面正中光亮滑溜,几乎感觉不到有洞眼的存在。里面刚放火红炭灰时,铜面会很烫,她就随手用身上裹着的玄色长布覆盖在火熜上,两手不停地交换着搓。此时,我最翘首期盼的是奶奶的喊声:“阿芬,侬好来了,捉点辰光教(告)我心经。”我立马应声来到奶奶温暖的火熜边,依着膝盖烘手,开始一本正经当“小老师”:用学校捡来的粉笔头在窗上写字,弯弯扭扭、深深浅浅。字易打滑,擦清重写;雾气太重字迹淡去,再重写。奶奶只懂岱山方言,所以,全程土话,连写的字都是用岱山话翻译的白字(音同字不同)。一格满了写另一格,犹如写满一块黑板换另一块。教奶奶,对我这个小学生来说,那是真心不容易,打比方、找关联、比手势,瞎搭百搭,用毫不相干的土话。“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奶奶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不忘两手来回抚摩着火熜。句子字眼多了,她就会紧张得呼吸困难,手的节奏也就乱了。我灵机一动,自说自话分解句子(我根本不懂其意),并加上丰富的肢体语言。有时奶奶急得一个劲地埋怨自己时,我立即停课,坐到她身边说:“阿娘,我手冷了,想捧火熜烘烘手。”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小老师,侬慢点呀,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年纪轻,多记点。记牢了,好教我。”
不知不觉中,冬去春来,奶奶竟然能把《心经》全部背熟了。火熜赶走了冬天的苍凉孤寂,温暖了奶奶,也萌发了我当老师的种子。在火熜边,奶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书读好了,字认得了,外头的事体就晓得多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奶奶为什么总重复这句话,说话时,她低垂的眼眉间却有一道闪光。长大后,我才晓得,岱山是个小海岛,四周围与陆地隔绝。奶奶的内心,或许期盼着能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奶奶盼到我上了大学,也尝到了我从上海带回的黑洋酥和绿豆糕,但她终究没来得及看到我选择了教师职业。我不知道,奶奶是否希望我成为一名教师?这个答案已不重要,我想我能为她做的,就是好好守住那种温暖,用汗水浇灌好那颗种子,努力成为一名好老师。
《景德传灯录》里说:“初心后学,近入丛林;方便门中,乞师指示。”初发心愿而学佛法,那是奶奶的“佛心”。而我当老师的初心,是奶奶传予我的。从一个学校辗转到另一个学校,从一个讲台走向另一个讲台,多少悲欣交集。岁月无痕,犹如黑夜。初心入夜,如明灯指引我继续前行。初心不改,随呼吸永伴。
奶奶,好久不见,您可安好!轻声念起,失去的时光就会回来,我当老师的初心就在奶奶的眼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