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亮出门看世界

曹景行

不是为了赶早班机，也不只是为了等候日出朝霞，只是为了感受一个陌生的城市。这是最好的时光，天色刚蒙蒙亮，街灯还通亮着，前面有点雾气，踩着地上湿漉漉带着露水的石块和落叶，出门上路了。往左或者往右，穿行在完全陌生的街区，只须记得回来的方向。

此后两个小时里面你不知道会“撞”到什么，但一定会有记忆终生的偶遇。前不久一个月内两次去俄罗斯，大清早曾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莫斯科红场，也来到天水一色的贝加尔湖东岸，还有秋雨扫面的圣彼得堡涅瓦河桥头——每次摸黑出门都会有难忘的收获。

你可能也去过美国华盛顿的国家大教堂，离乔治城大学不远，但你一定没试过夏日早上六点推开大教堂的后门，进去发现里面就你一个人，微光中只面对圣像和十字架，在幽暗中探索四周。突然东侧彩绘玻璃长窗的上方射入第一道阳光，一切都明亮起，有人推开大门进来。

另一个清晨时分来到法国南部土伦军港，站在当年拿破仑率领舰队远征埃及的起点，与成排的军舰一起迎来波光粼粼的日出。还有一次在巴黎，本来想去看一下早上的埃菲尔铁塔，结果却陷入了铁塔后面好大的农贸早市，久久不愿脱身。意大利那次夜宿佛罗伦萨和威尼斯之间，大清早走入几公里外一处小镇，花了大半小时独自欣赏满城堡的中世纪壁画，感叹当年曾经的繁荣辉煌……

当然，每次大清早外出都会留下了几百张自以为不错的照片，成为日后不时回忆的印象记录。九月去俄罗斯，第一次踏入红场，没想到能拍到如此空旷而壮美画面。从住处到红场三公里，穿过“古姆”百货公司旁边的步行街已近早晨六点钟。挂满整条街的灯幕仍然五彩闪烁，渐渐转蓝的天空衬托着克里姆林宫尖顶上的那颗红星，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道路当中好几排铁栅栏挡住我们的去路。怎么办？从旁边喀山圣母教堂走过一位妇人，对我和朋友比了个手势，意思是“移开就行”。嗯，那就试一下，大不了……结果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把面前的铁栏刚挪出个口子，从斜对面克里姆林宫侧门过来两名警察，二话没说就同我们一起把挡路的铁栏都移到边上。教堂开始传出钟声，早上六点或许正是红场开放的时刻。

红场实际上是个小山坡，我们在坡底，圣瓦西里大教堂和克里姆林宫钟楼在坡的上方，太阳刚刚从教堂背后发光，一道耀眼的金色从教堂尖顶慢慢降落下来，不一会儿就把地面上的石块都染上同样的色彩，一直推移到我们的脚边。除了列宁墓前的三名警卫，整个红场上只有两只鸽子围着我们啄食。

又过了一会，开始有人在广场上走动了。行色匆匆的应该赶着去上早班，父母带着孩子的一家像是游客，还有跑步的一对男女和一路自拍的背包客女孩，两位俄罗斯大妈直接就走入克里姆林宫钟楼下的小门……红场上还是没多少人，钟楼另一侧的地下公共厕所倒已经开放，挺大的，当然也是空无一人。

我们离开红场时，一束阳光正好聚焦在列宁墓正中央的红褐色大理石上，反射出火焰般的金黄。后面的克里姆林宫的红墙更是一片通红，隔着栏杆，墙角根那排墓碑和雕像仍然清晰可见，正对着我们的是斯大林。没时间多逗留，更没有时间再细看，但这个早晨已经很足够了，所有的遗憾都留给下一次，好在过半个月我会再来。

圣彼得堡迎接我们的是绵绵细雨和浓浓秋色。一定要去看看涅瓦河，时间只有清晨。雨夜的圣彼得堡街景很美，尤其在涅瓦河畔。街头不见行人，路灯还是通明，雨中的路面上尽管铺着金黄的秋叶，仍然像一面镜子把灯光反射到天上。没起风，涅瓦河很平静，两岸连绵不断的历史建筑外廓灯光，还有河上座座桥梁的灯光，都在水面上形成对称的倒影，比白天更加壮观。突然，街上与河边的所有光亮一起熄灭，教堂钟声响了，已是早上七点，天色仍然带着阴沉，四周又是另一番景象。

在圣彼得堡街头行走，不时就会“撞上”历史。大桥下面的码头岸边立着一块石碑，我只认得出上面的阿拉伯数字1922和2003，用手机拍了下来。过了桥再往左行走约一公里，沿河是一长排黄色的宫廷式建筑，墙上又见一块纪念石碑，上面刻有1825几个数字，也拍了下来，一定是重大历史事件的记载。

果然，懂俄语的朋友告诉我，前面的地方是1922年著名的“哲学船”事件上船的码头，2003年立碑为记。后面的碑文告诉人们1825年反对沙皇专制的“十二月党人”起义，就发生在面前的枢密院广场，后来这地方也被称作“十二月党人广场”。广场中央，彼得大帝意气风发骑着战马的铜像，竖立在一块大岩石上。读过普希金长诗《青铜骑士》的，一定知道那就是诗人讴歌的主角。

与别的国家不一样，俄罗斯会不断让你震撼，不只因为历史，也因为那儿独特的自然风光。我第一次接触贝加尔湖到了她的东岸，靠近乌兰乌德。夜晚在无人的湖边沙滩上漫步，顶着漫天的星星和中秋刚过的月光，黑色的湖面上同样星星点点。谁知第二天天没亮来到湖边，已变成秋风寒雨。本来应该日出的时候，却见乌云一层压一层堆在湖面上，浑然成为一体。只有我们站立的沙滩边上，看着风推浪涛拍打上岸，溅出白色的水花和细沫。

清晨时分的贝加尔湖变得更加浩大，人在她面前显得更加渺小。这儿或许就是苏武牧羊十九年的“北海”，两千年前的湖畔景象应该与今天不会有多少差别。身边没有别人的影子，也没有一点人的声音，只有野狗在沙滩上留下爪印，只有南飞的群雁从湖面上喳喳掠过。你突然会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孤独，无边无际，内心的煎熬迫使你在恐惧中逃开。我来过这儿了，这辈子或许不会再来、也不敢再来。

过几天会去日本看红叶。日本的清晨曾经给我特别印象的，当数四年前春天在“谈山神社”雨中访樱。我在微博中记录：“清早六点，山门未开，栏栅虚掩。红门衬樱花，细雨中更显娇嫩。”缓缓行上对面的坡道，渐渐看清那座世上少有的十三重木塔，晨雾中更显庄严肃穆。周边株株樱树枝头挂着水珠，雨中带艳。此时之美，无可言喻；唯有清晨，方可品味。不知再过几天去到日光、福岛，早晨又会给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