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谛
悉尼北郊Pymbie,丘陵地貌,树木葱茏,穿山公路纵横错落,岔道多,还任性拐弯,一不留神,驾着车就到了人家院子门口,或者被拦在人家地下车库前,不想原途折返,决无出路。假如你喜欢信马由缰徒步行走,贪图美景,单凭经验判断方位,必定谬误,丢掉一两个小时兜兜回头路、冤枉路,那是情理中事。
晚饭后,为降血糖,我照例要完成六公里山地散步,便伙同夫人出门。那晚是圣诞节的前一晚上,我们决定朝东北方向探寻,因为有过约定,以女儿家为中心画一个圆,半径在三公里左右,每次选择四面八方中的一方,框定两个小时内散步完毕。以前住在Chatswood有过经验,都兜熟了。这里是新家,更让人有探索的兴趣。
晚霞余晖充沛,泼洒在路边别墅瓦墙上,金红色渲染出眩晕;绿林弥望,鸟鸣叽呱;沥青山路墨黑,人行小道哑白;难得的是各家庭院、围墙,随心创意,千姿百态:廊亭、车库、场心,花树、小景、型式,都让人迷醉。
心情舒坦,一路神聊。夫人是音乐老师,专业知识丰富;我也喜欢音乐,但所知甚少,又好面子,不愿虚心请教,常常是胡扯个话题,引起争论,从中窃取点常识。这不?又聊起古典音乐来——我说喜欢老柴、舒曼,听着听着就想谈恋爱;又说喜欢勃拉姆斯,听着听着就手舞足蹈;又说讨厌老巴赫,节奏忒机械,疾吼吼、硬邦邦,像两个铁匠在你一锤我一锤打铁,听得人发痴颠倒……
夫人宽厚笑着,说,你只听几曲就妄下结论?贼胆够肥的!音乐家作曲会有大致风格,但不排除创作不同情调的作品,不能一概而论。于是,讲起课来。她让我多听听贝多芬、德沃夏克、鲍罗丁,说打开胸襟,提高点男性度,免得被人说“娘娘腔”。还特别关照,以后听老柴、舒曼、肖邦最好和她一起听,同别人一块儿欣赏,容易节外生枝……
话越辩越多,天愈来愈黑。路灯虽然亮起,但给人的感觉犹如患上了白内障,晦昧得可以。困惑的是,每条山路的拐弯处,几乎清一色的样貌,到处是高矗的尤加利树,又到处见闻白鹦鹉扑腾、狂叫,道路的规格也一模一样,一道来一道去,既窄且弯又有起伏,车辆箭一般穿梭,行路得多留点神。就这样闲逛着,不知不觉中,两人拐进一条迷人小道,走进了森林。“现在是哪儿?”夫人突然问。我说,管它呢,我知道方向,一会儿就到大路了。
脚步还真轻盈,我俩继续胡侃。
“停下,林子越来越深了,别墅人家不见了,我们走错方向了!”夫人语气有点紧张,再一次提醒。我只得掏出手机,查找定位。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手机没电了!问她,还没带手机。啊呀,闭目塞听了!既不能查方位,又不能打电话问女儿,如何是好?夫人说,我们还是原路返回吧?女儿告诫过,走不通必须原途退回。我说,我不愿意!“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走回头路”,再说,来路未必记得清。要退你退,我要朝前走,我不相信走不出去!
夫人无奈,只得跟着。其实,我嘴上硬,心里也发怵,前途未卜,就跨下路基,捡了两根树枝,交给她一根,说是万一遇上坏人或者澳洲野狗,可以防防身,尤其是林子里的青蛇,毒得厉害,可以把它敲死或者挑开。
这段路走得忐忑,不单单在心里还在路面,不一会儿,额头渗出汗来。忽然想起“竹林七贤”里的阮籍,不顾颜面,穷途而哭,我今晚会不会效法他呢?而夫人也没先前那样坦然了,嘴里一个劲地埋怨:“买了钢笔自己用,买了钢笔自己用……”我知道这是她经常“夸奖”我的话,就是“刚愎自用”。
诚惶诚恐,终于来到一个十字公路口。我赶紧就着路灯去看路牌,想找一下有没有家门前的那条路名。失望的是,全是不知道怎么拼读的路名,后缀要么Road,要么Street,要命的是都没标明东南西北。有的路面上标着One Way,知道是单行道,去向哪里,天晓得!
假如一只狗突然被人斩掉了尾巴,会疼得到处乱窜,相信我此时的状态也差不多。在穿来穿去验证八块路牌上都无回家的线索后,我决定回到原点右拐,赌一把。
慌乱中,一辆轿车变换着灯光,在我们身旁停下,一个金发头颅从车窗透出来,清脆的声音让人一激灵:“hallo!Can I help you?”我一愣,没听懂,因为英语听力实在太差。她重复了一遍。总算听出来问我们需要帮助否。我忙不迭点头回答:“Yes,Thank you!”她右手一摊,表示愿闻其详。我急急巴巴告诉她“We go home……”,英文“迷路”说不来,就学她样,双手一摊,再摇摇头。她笑起来:“Ok,Ok!address?”我猜她问我地址:“72 Pentecost”。她大笑起来,连声说“Good”,接着,连说带指,告诉我们直行、右拐、再左拐,大约行走15分钟就到家了。我俩似懂非懂点着头,将信将疑往前走,她也一溜烟飞驰而去。
等到我们右拐完将要左拐时,马路对面开来一辆轿车,大光灯连续闪了好几下,然后一个大掉头,在我们身旁刹车停住,摇下车窗,她第二次招呼我们,告诉我们怎么走,为适应我,净说单词。我感动得不知如何谢她,就向她鞠了一个躬。她“拜拜”一声,驾车前行。旅澳半年来,多次遇到澳洲人无私帮助,这里的民风淳朴,人心善良,时时处处让人如沐春风。
没想到的还有!我俩终于见到韩国人邻居家的斜坡围墙,左隔壁就是女儿家了。正要掏钥匙时,后面大灯光闪起,金发女郎第三次出现在眼前,惊喜的是,她把后车窗也摇了下来,后排竟然坐着一个同样金发碧眼的小女孩,五六岁左右,甜甜笑着,向我们招手说“拜拜”。慌乱中,我俩向她母女连鞠三躬。我突然从嘴里急切地蹦出一句:“Wish you happy!”已顾不上通不通、对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