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兵
父亲有一张旧船票,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他远行时的留念,彼时父亲只有十八岁,一个人从贫穷的燕赵大地出发,去遥远的海南讨生活。岁月悠悠,当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仍会不时取出这张泛黄的旧船票,一遍遍凝视抚摸,仿佛如此便可以重温那些过往的岁月了。
彼时的印票用纸似乎都有些粗陋,表面凹凸不平,细摸有着细细的颗粒感,印制的繁体字有些着墨不均,有的笔画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捧着这样一张旧船票,父亲脸上却有着自内心生发而出的宁静祥和。
父亲说,那时只有十八岁,第一次出门远行,看着周围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听着那么多奇怪的方言,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忐忑不安,却也有着说不尽的好奇有趣。坐上船,第一次看到了电影院,第一次看到有人穿着书中才有的裙装、看到大海上升起了皎洁的明月、看到洁白的浪花在茫茫大海中闪烁不停,那种感觉真的是终生难忘。后来,父亲又坐过无数次船,比当时那艘船更豪华、更高大、更平稳的船有很多,但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那艘生平第一次坐过的客船。
旧船票缺了右下侧小小的一角,父亲说这是当时检票人员撕掉的。其实,这船票上盖着公章标注了乘船的日期,根本不必撕去一角的。每当说起此事,父亲的遗憾之情总会溢于言表,他轻轻抚弄缺失船票的一角,小心翼翼,仿佛是怕这棱角分明的一角割破手指,也仿佛是怕自己粗糙的手掌磨损这本就残缺的船票。
父亲有收藏票据的爱好,几乎每张都有各自的标签与居所,惟有这张最古老的旧船票,没有标签,并且居住在父亲床前案头的一本精致小册中,父亲侧头可见随手可取。
我曾问过母亲,父亲坐船远行时真的是只有一个人吗?母亲笑着点点头说:“那时我们刚结婚,农村人结婚早,婚后半个月你爸就出发了,村子里太穷了,恰好有个亲戚在海南说可以安排工作,就托人买了船票去了。后来,你大姐出生,你爸就从海南回来了,他说,海南是好,但一家人不能团聚,再好也不是家。
母亲还说,父亲回来后像是变了一个人,个性变得沉稳了许多,为人处事也有了大人的模样。
我猜测,父亲珍藏这张旧船票,并不只是纪念第一次远行,而是为了珍藏彼时那份远留重洋的惦念。我无法了解那个年代的人与事,但可以想像,彼时年少的父亲握着这张旧船票,一遍遍想故乡亲人的模样,想着想着就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模样。
如此想来,这张旧船票的确不必因为害怕被遗忘而加注标签,因为将它放在手中,父亲的心自然就回到了那个告别的年代,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张旧船票就是父亲青涩渐去心智渐开甘心情愿为了自己的小家负任蒙劳的见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