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的“烂”剧本里，藏着当代杜甫？

钟菡

近期，一档演技类综艺节目《演员请就位》，让陈凯歌备受争议。争议的焦点，倒不是他该不该放下光环去参加，或是屈尊和后辈郭敬明同台PK。最受质疑的，反而是陈凯歌的剧本创作水平。《妖猫传》等上映以来，就常有人对陈凯歌的神话幻灭，也有人和其早年的《霸王别姬》对比，指出陈凯歌电影的成功诀窍在于，不能让他动剧本。在《演员请就位》中，更是将这一点放大呈现，陈凯歌信心满满的本子，拍出来后竟被郭敬明抽丝剥茧，批得体无完肤。真的是陈凯歌的剧本“烂”吗？

陈凯歌在节目里贡献的几个原创短片作品，争议最大的是《我想有个家》。故事讲的是一家房地产中介公司濒临破产时，遇到一对情侣来买房，却遭遇房主临时涨价，最终中介老板出于对双方的同情，竟做起赔本生意，从房主那里原价买入，再降价卖给买家，以满足双方需求。这样的故事，没办法不让人觉得是天方夜谭。面临最后中介老板付不起房价的危机，还突然出现一位盲人慷慨出资化解，无怪乎被郭敬明吐槽犯了“天降神兵”式的编剧大忌。

《我想有个家》并不是个好作品，任何一个对影视作品有着基本审美的观众，都可以义正辞严地吐槽它的烂。中介老板宁肯卖车也要帮客人垫付房款，而不顾自己的中介公司倒闭，路过的盲人听完故事，就决定借钱给中介老板江湖救急，这些举动放在当下社会的背景中，都显得非常违和。郭敬明的批评，也的确抓住了剧本的痛点，比如讲它“最大的问题是失真”，过于“正能量”“理想化”，“每个人的动机都难以让人相信”。

既然如此，陈凯歌为何非要这么拧巴地写？听完他的解释，才令人明白，他写这个故事是有教化意义的：“我或许是理想主义，即使在一个竞争激烈的时代，我们仍然别忘了，我们有可能做当代的豪侠。”

试想一下，如果给这个故事换一个时代背景，一切就合理多了。如果故事是发生在古代，如果拿来交易的不是房子，而是一匹马，中介老板听完买卖双方的故事泫然泪下，决定成人之美，而突然闯入的江湖侠士感其仁爱，毅然慷慨资助，一切是不是就合情合理？为何换一种情景，我们就相信了，同样的情怀放到现实的情境中，反而就失真了？这是否证明，这样的故事放在当下来讲更有意义？因为失真，才提醒大众注意，人世间，还需要对他者心存怜悯，还需要侠义之心，需要古道热肠。

仔细一想，《我想有个家》里要表达的，不就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所说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吗？千古而来，这首诗感动了多少知识分子。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在谈《我与杜甫的六次结缘》时曾说，他在农村劳动时，曾经被狂风刮破了茅屋，在寒气逼人难以入睡的夜里，忽然杜甫关心天下苍生的伟大情怀穿越时空。在他耳边，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令他顿时热泪盈眶，“从那个时刻起，杜甫在我心中的分量超过了李白。”舞剧《杜甫》导演韩真和周莉亚为了创作汲取灵感，在飞机上读杜诗，看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突然忍不住落泪。落泪的点，是因为想到他一个文人却可以胸怀天下，创作舞剧《杜甫》，也为了呼唤这个时代更多胸怀天下的艺术家。

陈凯歌的作品同样如此，他在呼唤杜甫式的人物，让杜甫精神在当下的故事载体中重现。很多人都说陈凯歌的作品中必定会有一个灵魂人物，承载了他的精神理想，比如《妖猫传》中的白龙，在《我想有个家》中的房产中介老板，无疑也是他心目中当下杜甫精神的传承。在另一个作品《面试》中，他阐述了自己的电影理想，“电影本身出自写实，但是电影并不止于写实，所以我喜欢温暖善良的东西，当然我知道黑暗永远在那里。可是当我们去表达这一切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感受，这种感受可能就激发了你想把善拿出来的那种愿望。”

但温暖善良的表达，为何最终在作品中的呈现成了假大空？这也许是因为陈凯歌和杜甫的区别在于，他没有真正经历过“卷我屋上三重茅”的窘境。当杜甫说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他所面对的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悲惨现实，甚至当他面对“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这样大众的不解和伤害，还能发出“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喟叹。陈凯歌和杜甫的情怀，终究在生活现实上隔了几层，从《我想有个家》的细节呈现，令人怀疑他根本是没有去买过房子的，不懂得其中真正的辛酸。有了高的立意，却使用自上而下的教化式创作，使得他的作品仿佛总在云端，尽管也在悲天悯人，却难以和当下的百姓真正共情。而杜甫是生在泥土里的，和天下苍生经受着同样的风吹雨打，才能开出弥久芬芳的花。

不管是不是烂片，陈凯歌的作品终究还是有价值的，它提醒着人们，电影需要有知识分子的思考，有古典诗意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