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安静的书

叶稚珊

挺厚挺沉的《一生充和》，读完了。内容不晦涩，不劳神，顺畅得不知不觉陷进去，很快就读完了。张充和，很多人都知道，我也知道，还见过两三面。作者王道知道的人也许不多，我知道，只见过两面。印象中的王道，清秀的江南文人，安静沉稳。2013年在九如巷张家小五弟张寰和家遇到，从张寰和的口中知道他为年迈的寰和先生做过很多收集整理张家及乐益的资料，并做了影像的翻拍编辑，为寰和先生帮了不少忙。安静狭窄的九如巷，浅浅庭院简朴房间中与寰和先生最后一次会面，说好还要去看他的，谁知次年寰和先生就走了。王道一定记录了不少张家的往事、故事，真是难得。守着九旬失聪老人，院外不远就是繁华的街道，不是内心安静沉得住气的人，是做不了这件事的，这需要定力和情感。

近年来，张家四姊妹、周有光先生，在一定范围内火得很，有关她们（他们）的著述林林总总，断断续续，虽斯人已尽去，仍水流不断。一些有趣的引人入胜的细节为多数读者乐道，写在哪本书里都很讨巧，因而哪本书的编者作者都不肯舍弃。可也正是因为这些，我对有关张家的书期待并不大，有点怕看到那些熟悉的情节被移花接木般的生按到某个章节。王道的《一生充和》居然没有重叙很多夺人眼球的故事情节，循规蹈矩，认认真真如书的名字一样不事张扬地写了张充和的一生。是个写书的样子，书就应该这样写，对写书人和书中人的敬意，是我能很郑重地读完这本书的首要原因。

张家四姊妹中的四妹充和，应该是最传奇而神秘的。幼年深宅大院和青少年的回归、颠沛，在成熟的最美妙的年华，在很多追慕者的追求仰慕中，一骑绝尘远离故土亲人，安居美国。远离了家人，远离了师长，远离了书卷横笛，远离了曲友，也万幸地远离了很多是非和不测，倏忽几十年，谁想到竟是在异域他乡的她，完好地保留了那一脉书香一曲衷肠。我们远远地看着她，娇娇小小那一身标志性的传统旗袍穿了将近一个世纪，那张秀美，到老都秀美的脸上只染上了薄薄一层岁月的霜色，没有刻艰刻难风霜雨雪的凿刻。时空的隔阂使我们一直觉得她一生都是那样的优越，无烦愁，即使要与柴米油盐打交道，也是十指纤纤轻描淡写。2004年在现代文学馆她的书画展见到她，白发映衬的一张不施粉黛秀美精致的脸，一头银发毫不做作地挽在脑后，丝绒旗袍，简雅清素，美得超脱凡俗，让人不忍靠近。

距离不单产生美，也会使人生出误解。一直以为充和一生都是富足无忧的。看了王道的书，明白她也有过凡人的柴米之忧，而她以“千金”之身，克勤克俭，以惯有的清风明月心境安然度过。书里细致客观地记录了充和远离人们视线的生活，有细节有心理活动有佐证。使这个神秘的有着古典气息的张家小妹，落入现世凡间，不是袅袅婷婷，而是浅笑辄止，不是在高阁闺中，而是在门前庭院栽花种菜，相夫教子，在书房笔墨纸砚，拍曲按笛。不见华服金钗，质朴的老派旗袍，原来竟是小五弟寰和先生的夫人在苏州找老裁缝专门定制的。而七十多年，充和的身材由青年的标致至老年的清瘦居然变化不大。在耶鲁校园自家寓所门外小园侍弄菜园的照片，充和仍旧是那身旗袍。真想知道那蔬菜瓜果中会有着怎样的书卷气息和清秀滋味。

却原来“隔篱瓜”是充和亲手栽种，不为赏看，而是盘中餐。

王道不只是客观描述，他带入了自己的情感，言内意在字里，言外意在行间，他把充和当时当地当境的心境情感揣摩得清清楚楚。他不是无影揣摩，而是查阅了浩繁的资料，沿着充和的人生旅途，她接触的每一个人，她的所有文字哪怕只言片语，大致还原了充和的生命轨迹。这个张家小四妹，和三位姐姐同父同母，却自幼在另一座深宅大院，在与姐姐们完全不同的环境里长起来。姐姐们虽有私塾先生，却可以上课分心，惦记着庭院中跌落的果子。进了学校可以逃课，留级。而充和，慈爱严苛的叔祖母和同样严苛慈爱的朱谟钦老先生，眼巴巴地盯着她一个人，像爱护保护自己的眼珠一样呵护着她，这个聪慧的孩子，七岁时回到姐姐们身边，扎实的幼功，让姐姐们刮目相看，自叹不如。

大姐元和，至终老那张比三个妹妹都圆满的脸上仍带着福相。二姐允和、三妹兆和老来虽然也还是安泰静美，但生活中的跌宕风浪种种磨难留在脸上的痕迹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尤其是兆和，中年以后的沉静默然和老年深沉的面相，对比起少年时的开朗无忌，让人心疼。

而充和，面相总是顺应着年龄的增长自然地在变化，到了什么年龄，就是什么样子，没有刻意地描摹掩饰妆扮，也没有遭受精神心灵摧残的痕迹。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外在的容貌，也许是有了这样的底子根本就不必再去花什么心思。她没有为自己留下很多照片，留在我心里的影像就是在现代文学馆她在签名时那低头悬腕、凝眉的侧影，美的无以言表。

感谢王道，用白描的笔法记述了充和的一生，使我们，使无缘见到她的人能从文字和照片中真切地认识一位离我们远去却百转千回让人永远忘不掉的人。

由冬入春，惊心动魄，跌宕无常。感谢那些为我们的平安付出自己的健康甚至生命的人。春暖，也许不一定要赶去看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安静地坐下来，追慕安静的人，读点安静的书。认识一位读书人、写书人：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