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白
行走天地间,总希望留点儿痕迹,以示不虚此行,可算人之常情。
为此,有了中国式的“某某到此一游”的题壁,赞“此”爱“此”恋“此”,而有了与“此”融成一体的冲动,都无可厚非,只没有想到这种留念之举竟成了损害,无异于强行霸占,无意间暴露了人性恶的一面,为世人诟病,实属必然。
在这方面,出于情,顺乎性,做得比较精明的,首推金元帝国美利坚。纽约中央公园椅背题词就是一例。在这个公园里,不管是带圆形扶手的“世界美女”款式,还是别的型号与式样,也不管是木质的,还是水泥的,自建园的1858年以来,其物权都开价出售,售给那些需要在此留点儿纪念,借此传递对于世、对于人的某种品评或期望者,并美其名为“捐”。开价不一,始办的1986年,每把是一万美元,到2016年7月,已创下50万美元的纪录。除了诅咒和商业广告,任你写什么,但必须题刻在统一制定的金属铭牌上,钉于椅背,文字每行30字,不得超过四行,但具有永久“产权”。至今已“捐”出四千多把,成为中央公园的一景。我到纽约尽管仓促,但也被吸引了去验证一回。可惜缺乏英语能力,无法通过铭牌上那些多彩的文字,深入领略这一人间百态。
不过,留在世间最深入人心、也最恒久之“念”,大都不是那些刻意留痕者之所为。我们都有这种体验。那年,我一家三口来到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最想领略的,就是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遗迹。特地穿街走巷、东转西转的,在离多瑙河不远的一条大街上找到了,当确认沿街那幢粉红色的四层老公寓二楼,就是《蓝色多瑙河》诞生地时,那种满足与兴奋,胜似到达了世界级名胜。并由此去此城特辟的音乐家墓园,寻找这位圆舞曲之王长眠之所,不只瞻仰到了与真人一样大小、站在圆拱形花环下拉小提琴的施特劳斯,还瞻仰了乐圣贝多芬之墓和他的各种塑像。就这样,以一个个音符,一道道旋律组成的人类最高尚的追求,给我们留下了永不磨灭的纪念。
是的,企望永不磨灭、传之千秋的,莫过于碑石了。碑,历来是永久纪念的代名词。由碑而出现了千古传颂的碑文,或人物,或事件,或精致,或粗犷,为后世留下了无数历史的闪光点,成为人类文明的重要构成部分。行走天地之间,我从荒山野地,仅仅题了逝者姓名生卒年月和立碑者的简陋的碑石,到这些音乐家豪华园陵墓碑,还有莫斯科紧邻红场一如露天雕塑艺术展览馆的新圣母公墓中,那许多名人贵胄墓碑,虽然各尽其妍、各显其智,但都比不上德国维腾堡那一块静立于橡树底下的小小碑石。
那是专为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树立的石碑。
都知道,公元1517年前,《圣经》只有拉丁文本,很少有人读懂,不是无人翻译,而是政教合一的封建统治者,借此垄断解释权,以利于搜刮民脂民膏。时任维腾堡大学神学教授的马丁·路德,于这年10月31日,受教会滥售“赎罪券”的触发,公布了宗教改革的《九十五条论纲》,鼓动教民大胆地冲破禁锢,走近上帝,直接聆听上帝的福音,将《圣经》译成德文就是其中重要一条。从此开创了“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的新教时代,前者管肉体,后者管灵魂,将科学从宗教桎梏中解放出来,使社会治理,在这两只轮子驱动下,加速了文明进程。其影响,是划时代的,世人将这一天定为宗教改革日,路德城·维腾堡也成为了新教的梵蒂冈。
在德国居留期间,正逢这个节日,我特地来到了东部这一规模并不大的名城。天飘洒着蒙蒙细雨,前来瞻仰者仍然络绎不绝,我从宗教改革纪念馆,到首次张贴《九十五条论纲》的那扇由大学公告栏改成的大门,再经堪称圣地、安葬着马丁·路德的遗体的城堡教堂,到中心广场马丁·路德的铜像……我都没有停步,一路寻访到了路德路与威瑟路交叉处。这儿有一棵冠盖宏大的橡树,树下竖立着一小块石碑,仿佛这才是“新教梵蒂冈”之魂。因为马丁·路德公然蔑视教皇、坚决与教皇对抗而撕毁教皇通缉令,就发生在这里!三百年后,新教信徒们在这儿植下了这棵橡树,并竖立了这块石碑,镌刻着当年马丁·路德的事迹,记录了他不是为了自己人生留痕的壮举。
这是经过漫长的三百年风雨的磨洗才竖立的石碑啊!
我对它的敬意,超过了所有帝王纪功碑!虔诚地低头如祷。头上,橡树枝叶在细雨轻风中絮语,覆盖了圆拱形碑顶的常青藤,拂弄着我的衣裙,依稀告诉我:行走天地中心,真正值得纪念的,总是那些不为纪念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