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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飞
桐城人写桐城往事,天经地义,得天独厚。然而我最初不免有点担心,离开桐城客居沪上已三十年的“王顾左右”(本名王联合),能否用文字抓住那如烟似梦的陈年往事,又能否像他在饭桌上讲故事那样绘声绘色,或像其书法那样气韵生动?
或许是因为桐城文化的雨露沾溉,又或许是身为出版媒体人的职业素养,王顾左右此番化身为“讲故事的人”,追溯个人记忆,重述历史踪迹,反思乡土文化模式,汪洋肆意,令人叹服。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有句名言,“记忆建立时间”。作家往往都是凭借记忆重建时间的人,当然,他没有言明的是,作家的个体记忆所建立的不仅仅是个体的时间,更是群体的时间,因为个体从来就不是完全孤立绝缘的原子,而是群体之中独特的“这一个”,他比常人更敏感地承受着时间的洗礼和时代的馈赠,也更博爱地连通着群体的共同认知与情感体验。
无论是个体记忆,还是群体记忆,其实都离不开特定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就小说而言,时间是跨越半个多世纪的历史——1930-1980年代,地点是乡土中国的缩影——桐城汤乔,人物主要是汤乔的村民尤其是以“刘大脚”为代表的女子们。
此外,刘大脚、刘义雄、刘凤、姚英、刘义直等“一系列神态各异的乡村怪人”,在这片土地上“流离”的命运悲剧,不免让读者唏嘘,甚至落泪,然而,小说毕竟不能止于讲故事,止于同情和眼泪,正如桐城籍美学家朱光潜批评“眼泪文学”时所言,“用泪表达得出的思致和情感原来不是最深的,文学里面原来还有超过叫人流泪的境界”。
小说有意以刘义雄的故事为主线,贯穿始终,重述的并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创业史、生命史,更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光荣史和乡镇企业的兴衰史。可以说,刘义雄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创业者,是桑提亚哥式的虽败犹荣的奋斗者,他的故事和命运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故事和乡镇企业命运的生动写照,而他的奋斗史似乎也在证明,人间有情而历史无情,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生住异灭,荣辱盛衰,时易世变,这是历史的常态。
尽管《言他:桐城往事》是王顾左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诚如陈思和先生所言,“本书的出版完善了中国乡土写作和中国乡土阅读的时空地图,是2020年中国原创乡土小说写作中的一个有影响的事件”。
很显然,作者不愿落入以往乡土写作过分高雅化的窠臼,比如大书桐城派文化的濡染,而是有意识地降解和还原桐城文化的民间性和乡土味,特别是强化了作为一种俗文化的桐城文化对民众文化心理和日常行为的构建与影响。
乡土文化模式作为庙堂文化之外一种藏污纳垢又蕴含无限生机的民间文化模式,不仅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像刘大脚、刘义雄这样的乡民,更滋养了王顾左右这样的深受乡土文化渗透、充满浓郁乡愁的游子,但它已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文化模式,不可避免地停滞在过去的“熟人社会”和民间伦理里,断裂于“农二代”“农三代”的城市想象中,最终只能留存在“王顾左右们”的个体记忆和历史重述里,正如汤乔能讲故事的人都将离去,而毛龙河的水也“终究要以光阴的名义埋葬这里所有的故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小说恐怕也隐含着向乡土文化、向自己的文化故土和光阴故事回望和告别的双重意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