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樟松
在儿时林林总总的年味中,令我难以忘怀的是打“白糖子”。
“白糖子”,也叫“白冰糖”“麦芽糖”,是童年稀罕、奢侈的吃食。白糖子的原材料叫“饧糖”。
一大早,母亲就生火烧锅,将前一天浸胀、沥干的糯米放到饭甑里蒸。糯米蒸成饭后摊到团箕上,晾凉后和进事先就准备好的麦芽,让它们慢慢发酵。然后将发酵后的糯米饭倒入锅中,慢慢地淋入开水。由于麦芽淀粉酶的催化,糯米水解成麦芽糖。父亲力气大,寻来包袱,榨渣选取糖水再入锅。先用大火煮,再改文火熬,一边熬一边不停地搅动,以防饧糖粘锅。
晚饭后,左邻右舍都到齐了。父亲来到灶前,用锅铲捞起饧糖,只见玛瑙般黏黏稠稠的糖停在铲尖半天不肯落下。父亲很有把握地对大家说:“到火候了!”母亲迅速在团箕上摊上熟米粉,父亲则从锅中舀出饧糖倒进团箕。
老家人之所以把白糖子加工称作“打”,因为这白糖子是在“桩”上打出来的。“桩”其实是一根一头弯曲的木棍,扎牢的部分直,露出的那段向外倾斜。邻居在屋柱上扎好桩,团箕上的饧糖也冷却到上手不烫了。父亲先征求邻居意见:“你先上?”邻居推辞道:“你先!”其实不管谁先,打白糖子是个体力活,得两三个人轮着来。父亲将饧糖挂到桩头,然后慢慢往回拉扯。拉到一定长度,邻居立马在中间加上另一根短棍。等父亲把手中的饧糖重新挂回桩头,邻居手握木棍开始扭打。邻居是村里公认的好劳力,也是打白糖子的行家,他把饧糖拉得很长很长。眼看就要垂地了,但见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他一个箭步便冲到桩下,“啪”的一声,饧糖重重地打在桩上。接着拉、打,再拉、再打……随着上百次动作的重复,饧糖渐渐变凉、变白。这时,打糖人已是大汗淋漓。
扭打结束,放回团箕或案板上。母亲带领女人们趁其尚未变脆成形,赶紧拉出长条状的“白糖子”雏形。讲究的时候,还要在白糖子里裹上芝麻、花生。
拉条完成后,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拿根木棍在白糖子雏形上任意敲打,伴随“咔嚓咔嚓”的断裂声,白糖子甜味、米粉的香味出来了,年味也出来了。
我一边敲打,一边偷偷地把白糖子塞进嘴里。白糖子含在口里,不消用牙齿咀嚼,稍后便会融化开来,甜而不腻,满口生香。大人们并不责怪,反在一旁笑着。他们知道,白糖子一年就打一次,让孩子们敞开吃吧。好东西不多,正月里要招待客人,第二天一早藏起来便是了。
孩子们来拜年,长辈便会端出糖果,冻米糖、爆米糖、芝麻糖……全是自家制作的,其中最引我注目的是白糖子。每每伸手去拿,就会想起父亲临行前叮嘱,白糖子金贵,只能尝尝。
白糖子太诱人了,趁母亲不在家,我便翻箱倒柜地寻。白糖子仿佛总和我捉迷藏,大多时候是找不到的。偶尔在哪个角落找到,只敢悄悄拿上两三颗。每次去“偷”,我都警告自己,就这一回,可不敢有下次。每次不敢多拿,拿多了怕母亲发现。到手后,躲在没人的地方,咬上一口,总能甜很久很久。
后来,白糖子加工工业化了,市场上随处可见,但我总是觉得它少了“打”的年味和童年“偷”吃的甜味。
“九老十八匠”的老铜匠现在真的罕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