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是大写的城市 城市是小写的国家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全球与当代中国高等研究院院长 郑永年

进博会已成为对世界展现中国开放决心的国际性展会

卷首语

当今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软实力日益成为一个国家、一个地区和一座城市综合实力的重要体现。某种意义上，国家是大写的城市，城市是小写的国家。当我们把目光聚焦到一座座城市，那些发生在文化建设、城市治理、人居环境、营商和创新等诸多领域的一个个故事，正是城市软实力的生动体现。

柏林、纽约、巴黎、东京……我们看到，国际知名城市都具有鲜明的城市气质和精神品格，彰显出各自的软实力。是什么让一座城市更具活力，更有温度，更会“讲故事”？

本报策划推出《国际知名城市软实力调查报告》系列报道，调研多个国际知名城市案例，采访多位国内外知名专家学者，聚焦全球视野下的城市软实力建设。上海在软实力建设方面具有怎样的优势，如何进一步提升？他山之石，不失为一种启迪。

城市的软实力并不孤立存在。在现代，国家的软实力很大程度上在城市体现，城市的软实力也基本上代表了国家的软实力。

在农业社会，中国有城市化，西方有城市国家，但这些城市在发展水平上不会产生代差，也不决定各自的国家实力。进入工业时代后，工业国家与农业国家的“实力差”并不表现在农村，而是集中体现在城市。可以说，国家之间的竞争关键就是城市之间的竞争。

尽管农业对国计民生仍十分重要，但城市在工业时代后已成为国家主要资源和实力的富集地，衡量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就要看城市的综合实力，谈论国家安全就必须考虑城市安全。在这个意义上，国家就是大写的城市，城市就是小写的国家。

要向世界名城辩证学习

俄罗斯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曾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同理，绝大多数软实力强大的城市都是相似的，有所欠缺的城市则各有原因。

翻看世界城市软实力榜单不难发现，位于前列的都是世界知名城市。这些城市的各项指标得分领先且分布均匀，极少偏科，其中一些普遍性的因素与规律是值得总结的。

中国的许多城市，尤其是东部较发达地区的城市，摩天大楼、高铁、港口、机场等基础设施已经非常现代化。但任何一座城市硬基建的高峰总会过去，要想成为历史长河中的明珠，就必须实现可持续发展，这就需要精神层面的指导。换言之，就需要与之相匹配的软实力，即一个城市的精神与品格。

上海的城市品格是“开放、创新、包容”，无论是近代以来还是过去的四十年，上海都成为中国开眼看世界和拥抱世界的窗口，成绩斐然。但站在新时代的历史关口，我们要思考，如何进一步成为具有世界影响力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际大都市。

若以世界名城为参考，上海的开放程度、尤其是精神层面和人才方面的开放还可以更高。我对上海很熟悉，也在世界其他许多地方生活过，一个简单直观的感受是，在上海街头随便走走，碰到的外国人还是不够多。

这个直观感受的背后，反映的是国际化程度还不够，这会限制对专业人才的吸引力。高科技竞争首先是人才的竞争，吸引人才需要人才的自由流动。上海对外资已经很开放，那么进一步可以思考如何提高对专业人才的开放程度。

对人才的吸引力和人才的流动程度，直接关联城市的创新能力。纽约和东京之所以创新能力出色，很重要的一点是各类人才汇聚。因为创新不是一个或少数几个人的问题，需要来自不同文明、不同文化、不同制度的人互相碰撞，进而产生思想或观点的火花。此外，创新还要鼓励和培养中小型企业，为它们的融资和成长提供政策优良环境。

上海在很多方面已经是世界一流城市了，但若要再上一个台阶，就需要更多原创性的思想和技术。以这个目标出发，去理解“开放、创新、包容”的城市品格，应当会有很多思考。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上海做好了，那就是中国未来城市发展的一个模板。

当然，以全球性的眼光向外学习，并不是只学外界的成功之处，也要汲取它们的教训。我们学习成功，也要预防风险。世界范围内，城市越来越大，综合实力越来越强，但今夏全球一系列的内涝表明，城市越大风险也越大。

此外，亚太地区保持整体和平已有数十年之久，但不应忘记战争和冲突的风险。如今以德国为代表的不少欧洲国家，大多数人口居住在2万人以下的小城镇，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战争对原有城市的破坏。相比之下，日本的三分之一人口集中在东京都市圈，韩国的近一半人口集中在首尔都市圈，一旦发生冲突的话，这两个国家其实非常脆弱。

从这个角度而言，中国的确是享有制度优势的。西方近代以来城市的发展基本上是由资本所主导，这种机制的副作用也很明显。中国的制度优势允许城市在整体发展中能够统筹安排，更具远见地兼顾各类需求，规避各类风险。

讲好“上海故事”核心是人

城市软实力的重要作用之一，体现在国家的对外交往中。在国际局势风云诡谲的当下，上海更要注重发挥城市的相应作用。

历史一再证明，哪个国家最开放，哪个国家最获利；哪个国家最封闭，再强大也会衰落下去。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入世20年来，取得的成就举世瞩目。国家提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绝不是说外循环不重要了，对外开放仍是中国的基本国策。上海基于历史和地理优势，可以更好地发挥窗口作用。

目前，因为美国单方面的封锁和“脱钩”，中美关系遇到不少困难，很多双边交流都停止了，在客观上对我们造成了不小的外部压力。但相对于国家层面，城市一级的对外交往相对敏感性较低，灵活性较高，更易于开展。

同时需要注意的是，虽然美国联邦政府层面和整体民调对华友好度下降，但美国州级政府具有相当的主权，不少州政府在发展对华交往、开展经贸合作上有相当的积极性，这为中美之间开展城市对城市的交往提供了契机。

上海的对外友好城市遍及五大洲，商贸合作辐射全球，开拓城市外交的优势和潜力十分巨大。如今，进博会已经成为最具代表性、对世界展现中国开放决心的国际性展会。大量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在对外交往中也往往能发挥“1.5轨外交”的特殊作用。

此外，上海在国际产业链中的地位，也能为城市软实力起到难以估量的作用。如前所述，上海是内循环与外循环的一个关键联结点。以汽车产业为例，上海对特斯拉工厂的引进和落地，其意义绝不仅限于经济层面。再如作为世界金融中心的华尔街，与上海必然有许多产业对接的诉求。在某种程度上，这种产业链上的对接可能更加重要。

对外交往中，还需要注意讲故事的问题。要讲好“上海故事”，就不能越讲越抽象，而是要讲得具体。

一方面，讲故事要以人为中心。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故事，故事的核心是人，不是美食或景点。以实现中国梦为例，要让外界感受到中国梦的阳光与平和，一定是细化到具体的人身上。就像韩剧之所以风靡全球，重点在于故事中的人物饱满，同时精神内核又都是人类普遍遵守和欣赏的内容。

另一方面，讲故事要控制好情绪，不要用力过猛。左翼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若能目睹今日的世界，恐怕会以“愤怒的年代”描述当下。但越是在全球民粹主义抬头的时候，我们的讲述越是要回归事实，回归科学，回归理性。新冠疫情以来，面对不少对中国的恶意指责和污蔑，不少西方科学家都出面帮我们说话。他们这些中肯的声音，部分出于对中国的友好或喜爱，更重要的是对科学和理性的坚持。

总之，不要抽象理解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之间有千千万万的联合体，关联点就是城市里的每一个单位、每一个组织和每一个人。同理，城市的软实力也蕴藏在城市的每一个单元中，体现在每一个市民的知识理念与行为方式中。

郑永年 口述 本报记者 杨一帆 整理